第1章
冬日里的京城冷得很,滴水成冰,外头冰天雪地的,宫殿里却暖融融如春日一般,空气十分安静,熏笼内燃着香,一缕缕轻烟缭绕而起,宛如女子多情妖娆的指尖,在空中游移不定。
龙葵紫的轻容纱床帘放了下来,隐约能看见床上卧着一个人,似乎正在沉睡之中,好梦酣眠。
一名宫婢轻手轻脚地将那熏笼挪开,用铜签儿拨了拨香灰,又投了两枚香片进去,过了片刻,淡淡的香气浮了起来,将空气中的那点清苦的药味都掩盖住了。
正在这时,床上忽然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许是因为才睡醒,还带着几分沙哑:“晴幽,几时了?”
被叫作晴幽的宫婢惊喜地直起身来,激动道:“娘娘,您终于醒了!”
她连忙过来打起帘子,看见女子消瘦苍白的脸,她红着眼眶道:“娘娘睡了快整两日了,太医来过三回,皇上也来了两回,担心死奴婢了。”
苏青霓在她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依靠着软枕,忽然道:“哀家刚刚做了好长一个梦啊。”
晴幽接过宫婢递上的暖茶,故作轻松地问道:“娘娘做了什么梦?”
苏青霓秀美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岁月似乎对美人格外宽容些,她如今已年近四十了,容貌却如二十来岁一般,因为缠绵病榻的缘故,又平添了几分脆弱之美。
她病了一整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少见太阳,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这一笑便像是乍然开出了一朵细小白色的花,轻浅得令人不安。
她低头小口啜饮了茶,才吐出一口气,慢慢地回想着,道:“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是下了雪,宫里还挂了好多红灯笼……甚是喜庆。”
苏青霓说着,又笑了一下,轻声叹道:“好久没见到宫里这么喜庆了。”
晴幽听在耳中,又是一阵难过,险些要落下泪来,建熹帝才刚刚大婚,宫里张灯结彩的,处处红色灯笼高悬,岂会不喜庆?只是娘娘身染沉疴,不能吹风受寒,已有许久不曾踏出殿门了。
她自然是没见到那样的场景。
晴幽眼圈通红,却又怕苏青霓看出来,勉力笑道:“等娘娘病好了,咱们也挂灯笼,从乾清门到御花园,全给挂上去。”
苏青霓不禁失笑:“傻晴幽,只有办喜事才会挂灯笼啊。”
晴幽用力捏着手中的茶杯,红着眼道:“娘娘的病好了,也是喜事。”
外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晴幽转过头去,只见穿着常服的建熹帝大步迈进殿来,一屋子的宫婢立即齐齐跪了下去。
苏青霓靠着软枕,困意莫名其妙又涌了上来,但她还不想睡过去,只好微微眯着眼,打量他,招了招手:“劭儿,来。”
建熹帝楚劭的喉咙微动,几步走到床前,半跪下来,苏青霓这才得以与他平视,楚劭今年十七,容貌尚显青涩,又因着他的帝王身份,添了几分贵气,即便如此,她还是能从中窥见当年那个小团子的影子,乖乖巧巧的,十分听话。
苏青霓轻笑起来,道:“劭儿已经长大了。”
这话中隐约透着不祥,楚劭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清瘦冰冷,连指尖都是苍白的,他回头吩咐宫人道:“去,叫太医速来。”
“不必了,”苏青霓摇了摇头,疲倦道:“哀家困得很,不要叫太医了。”
“可——”
苏青霓轻轻摸了摸楚劭的头,就像他还是稚童那般,轻笑道:“劭儿啊,哀家很累了。”
只这一句,便叫少年天子红了眼圈,话全堵在了喉咙处,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苏青霓这一辈子确实过得很累,她十七岁入宫,嫁给初登基的永嘉帝为后,岂料新婚之夜还未来得及圆房,永嘉帝便崩了,她这皇后当的很是尴尬。
好在苏父是辅佐先帝的老师,在朝中颇有名望,又有先帝遗旨在,无人敢对苏青霓做什么,永嘉帝并无子息,大臣们只好从宗室过继了一个孩子到她膝下,便是延宁帝,苏青霓转眼就从皇后一跃升为了太后。
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延宁帝便得了病,卧床不起,宗室这时候开始不安分起来,趁机将手伸入朝堂,因着他们与延宁帝是亲血缘的关系,大臣们有怒者,有畏者,有沉默者,也有直言者,就在宗室皇亲们愈来愈嚣张的时候,做了太后的太后苏青霓站出来,狠狠剁了他们的爪子。
宫廷之内,朝堂之上,但凡出现大变,必然是伴随着鲜血与杀戮的,延宁帝重病那几年,是苏青霓出面与一众臣子们共同撑起了整个大楚,虽有流言蜚语,但她并不太在乎。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年半,延宁帝没撑住,还是崩了,因他身体不好,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子嗣,名为楚劭,便是如今的建熹帝,他四岁登基,生母早逝,一直养在苏青霓的膝下。
苏青霓一边悉心教导他,一边处理朝事,直到楚劭满十六岁,彻底还政于君,次年她便染了病,拖到如今,已是沉疴不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