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米凭转斗接青黄**
**加一钱多幸已偿**
**二月新丝五月谷**
**为谁辛苦为谁忙**
——董恂《浔溪棹歌》
1
蛇仔明蹲在墙角吸纸烟。
他其实没有烟瘾,只不过蹲在墙角,背着太阳,倘若不吸点纸烟或是做出吸烟的样子,让人看着就很蠢,蠢到像一块发霉又舍不得扔的大番薯,隔墙角那任谁走过都想踹一脚。
然而卷烟也是要钱的。
就算他抽的是最便宜的烟,十根十根卖,一份也要三毫。卖卷烟的老头嘴贱,早几年背地里骂蛇仔明收老街坊老邻居的保护费真正折堕,迟早要遭雷公劈。话传到蛇仔明耳朵里,他年轻气盛,当其时就带着俩个弟兄过去掀了老头的烟摊。两人梁子从此结下,到现下连几分钱的东西,老头都打死都不肯让他赊账。蛇仔明想揍他,可对着那张风吹日晒沟壑分明的老脸实在下不去手,又干不出明抢这种事,只好悻悻然丢下钱走人。
他抹不下面子,这会就只好点着纸样跟点钱一样心疼。然而易先生说了不认得他,叫他滚,他摸不清这句话的真假,兴许易明堂是真的贵人多忘事,亦或人家就记恨着他先前不知深浅拒绝他被下了面子,又或许,他舍不得给传话的小弟塞几枚铜子,对方恼了故意为难他。
总而言之,人家叫他滚,他不能真滚,他得等着。
不等着上哪找事弄钱呢?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
2
蛇仔明早些年存了二十二块大洋,一点点攒,一次次存,存的次数多时间久,就老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存的是很大一笔钱,然而真等用时才发现,原来省城物价高到他一个小混混无法企及的地步,原来一个男人想撑起一头家,靠二十二块钱完全就是妄想。
到头来,别说让宋金桂风光大嫁了,他就算想给人添对龙凤镯,空心金都买不起,满打满算,也只能买对金包银。
可还有那么多用钱的地方呢,其中顶顶紧要的大头花销,那便是住处。
住哪呢?自家肯定是不行的,先不提有没有地方,单就后妈那个抠,烂鬼爹那个贪,底下弟妹但凡吃点像样的东西一个个就跟有钱抢似的你争我夺,他也不放心把除了娇滴滴外没点用的宋金桂搁进那种鬼地方。
宋家也是不成的,老宋早看他不顺眼,宋金桂丢了他这么大的脸,能跟卸包袱似的早日丢出门最好,更何况,宋金桂底下也有好几个弟弟。
省城怀仁巷,家道再不济,也没见过谁家大姑娘嫁了人还赖在娘家的。
老宋的老婆倒是分外不舍女儿走,她抹着泪掏出一个布包,层层叠叠,犹如剥一只粽子,最后掏出来一对老金耳环,颜色倒是黄灿灿,然而不顶钱。
照理说这个东西该留着暗地里给闺女压箱底,然而老宋老婆偏当着他的面拿出来,说你拿去当了,得了钱,给金桂做两件旗袍,一夏一冬,挑点好料。
那意思很明白,她先把事情做在明面上,可要不要接,却要看蛇仔明是个什么品性。
蛇仔明一看就笑了,他心忖自己有个屁品性,不就是街面上的小混混吗?跟他讲品性,几句话就想拿捏他,以为他跟一般薄脸皮的后生那样知难而退再顺水推舟?呸,一张面皮值几个铜子,街面上混饭吃的人,再难听的话都听过,面子算什么,更何况眼下是真缺钱。
缺钱到只不过一对金耳环就晃伤了他的眼。
然而就在他嬉皮笑脸准备接了这对金耳环时,那老娘们却又临时变卦,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手里攥紧着布包用了死劲。蛇仔明一拽之下居然没能拽过来,他正暗地里用力想再来多一下,宋金桂却在一旁哭了。
她边哭边说:“阿妈,这怎么使得,你只得这一件首饰,我拿了去,逢年过节走亲戚时你戴什么呀?”
她梨花带雨,仿佛哭的不是这副耳环,而是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万般无奈。蛇仔明听得难受,他晓得这耳环是无论如何拿不到了,不为别的,为的是不能成全宋金桂的委屈,哪怕整个省城都觉着宋金桂配他太富余,他也要宋金桂自己心中清楚,嫁给他不委屈,他断不会叫她难做。
3
然而不为难金桂,不为难金桂的妈,那么能为难的就只有自己。蛇仔明苦笑,他走出宋家时什么也没捞着,倒无形中给自己肩膀上压了更重的担子。
正筹措着法子,不知不觉来到自家门口,他愣愣地看着那低矮门楼外垒起来的简陋耳房,窗由八块花砖垒成,烟熏火燎,早已看不清原来的模样。然而他却是记得的,在亲娘还活着时,这一间朝外的耳房不做厨房,而是扎花儿的地方。所谓的扎花儿,便是接香烛元宝店的活儿,印纸钱扎纸花,换点铜子补生计。蛇仔明还没学会打架耍横之前已经学会了怎样拿小手压花,怎样迅速地将锡箔黏到黄草纸上再折成元宝。他娘哄他,扎的纸花换的铜子都攒着,装给他换龙须糖芝麻糊吃。然而这些好东西从来没见着,倒是存着铜子的粗瓷罐不知哪天被烂赌鬼爹发现了,他爹抱着就往外跑,他娘在后头追,追上了边抢罐子边哭:“他老爸啊,那是给明仔买书册存的,你不能拿去赌,读书没书册你叫他怎么读?你还我!”
“读屁啊,我方家上数三代没人读过书,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乞丐的命倒想要金榜题名,搞笑吗,给我滚一边去。”
“你还我,你把罐还我!”
烂赌鬼爹不耐烦了,一脚踹过去将她踹倒:“使你点小钱就要生要死,成天哭丧,拖衰运的臭婆娘,再吵先卖你再卖仔,你尽管来试试看我敢不敢!”
**通常能上瘾,尤其打自家婆娘,只要不打死打残,第二日她照样得爬起来给自己做饭。烂赌鬼爹踹了好几脚还没算完,顺手抄了根棍棒就要朝她头上砸去。就在这时,小小的蛇仔明拎着劈柴火的刀冲了上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喘着粗气握紧刀,死死盯着他的亲爹。
那一瞬间他想如果这一棍子敢砸下去,他绝对敢提刀跟亲爹拼个你死我活。
就跟劈材火一样,不劈开血肉见到白森森的腿骨不算完,无所谓了,这样的亲爹留着干嘛,留着也是祸害。
大概他那一日太过狠戾,烂赌鬼爹成功被自己年方十岁的崽吓缩,他骂骂咧咧了半日,然而那脚却到底没敢再踹下来。
没过多久他娘就病了,病了还没能捞句好话,到他爹嘴里大抵都是懒,诈病躲清闲不做活一类。直到后来实在病得起不了床,烂赌鬼爹才不情不愿地请了游医来。游医治个鸡脚头疼或许有用,在真正的大病面前怎可能管用,来了也只是棱模两可地说些废话,再胡乱开了方子换几个小钱。蛇仔明捧着药方像捧着圣旨,然而他爹却只肯出几贴药钱,再然后便怎么都不肯往外掏一个子了,蛇仔明哭求他,他发火骂:“你老母没用的了,要**,你自己没长眼睛看啊,钱钱钱,有钱也不能填无底洞懂吗,再说老子有什么钱?呸,娶这个衰婆进门就没好事,拖衰运,生讨债仔,打牌九输牌九,赌大小输大小,都是她害的。”
他见蛇仔明哭得实在不像样,不耐烦地补充道:“你存心要做孝子我也不拦着,都说五仙观灵,不如你去求个香灰符水咯。”
蛇仔明能有什么办法,唯有一路哭一路去五仙观,好在观中的道人好心,一听这孩子是母亲病重束手无策,立即拿红纸包了铜香炉里一大撮灰,又掏了个平安符相赠。蛇仔明欢天喜地磕了头回家,没成想家里一片狼藉,他爹翻箱倒柜不知找什么,没找到时一把拽出老婆枕着的枕头敲敲打打,嘴上骂骂咧咧:“你不是会藏钱吗?藏哪了?喂,衰婆,你要真藏了铜子银钱,趁现在还能喘气,该交代就得交代了,别两脚一蹬什么话都不留,老子拿卷破席子卷了你丢乱葬岗信不信。”
他娘半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声音,他爹嫌弃道:“真的一点没留下?娶你有鬼用啊你说,咦,摸到了!”
他小心从枕头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打开了里头有几样金首饰,蛇仔明没有看清是什么,只记得那黄灿灿的金色映照在他爹脸上,烂赌鬼骤然笑逐颜开,眉眼都活了过来。
“我就说,你外家以前在西关也算有栋门楼,没理由一个镚都不给你留下,果然吧,烂船也有三斤钉,哈哈哈哈,原来真的有金藏起来,臭婆娘,藏那么密实干嘛,早拿出来老子也早快活,行了,我不吵你,你快点死,你**老子还有大把好日子过……”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意外瞥见蛇仔明站门边冷冰冰盯着自己,下面的话便讲不出,忙将布包揣怀里讪笑道:“我去给你妈抓药。”
他想了想又不甘让儿子瞧见自己不堪的一面,得给自己找回场子,于是梗着脖子道:“都是你妈不好,有钱不早拿出来,眼见着为了医她的病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不出声,你盯着我看干吗,现在是你妈孤寒,死都不肯拿钱,存心想拖累死我……”
“那你拿到了?”小蛇仔明气得发抖,颤声问,“拿到你还不快走?”
他爹举起巴掌要打他,蛇仔明尖叫大叫:“走!快走,快走啊!”
尖叫声几乎要划破耳膜,难听到像把一个孩子满腔满腹全部的恨意都逼出来,他爹悻悻然离开,蛇仔明跑到亲妈床前跪下,慌道:“阿妈,你别动气,你看,我去五仙观讨到符和香灰了,我马上烧了冲水给你喝,师傅说这符开过光很灵的,你一喝就会好,神明保佑,神明会保佑你……”
他娘看着他,眼神都要散了,吃力地说:“金子,是给你留的,没有了,你跟两个小的可怎么办……”
蛇仔明红了眼圈却笑得裂开嘴:“那点东西给我我还不要呢,我这么厉害,以后长大了会挣很多很多钱,到时你做老太君,今天戴红宝石,明天戴翡翠,我们一只手腕套十个镯子,全是金的,脖子上再戴什么珍珠珊瑚珠玛瑙珠,戴十条,二十条,戴到顶着下巴好不好?”
他娘想笑,抖着唇半天,到底也没笑成。
为什么呢,大概她知道自己一死,蛇仔明眼前必定是一条望不到头的苦路,她想也知道等着他的会有些什么,那是足以压垮一个孩子肩膀的苦楚,又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4
蛇仔明闭了闭眼,最终还是踏进家门。
这时从里屋冲出来一个孩子,险些撞蛇仔明怀里。他伸手跟拽鸡鸭似的把那孩子硬拽过来,一看原来是后妈生的幺弟。
后妈生养上不行,统共也不过一个儿子。倘若拿后妈跟蛇仔明亲妈比,相貌出身脾性持家都是样样不如,对男人也没什么温柔贤惠可言,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摔碗摔盆撒米撒面是常事。他爹要敢动手,后妈就敢扑上去对他又掐又咬,打完了还要披头撒发坐到外头去拍腿嚎,嚎到整条怀仁巷的人都知道。第二日起来也别想有什么热饭热菜,她自己早早烧东西吃完了,不仅锅和碗涮干净,连炉灶火都灭掉,烂赌鬼爹跟先头妻生的子女只能对着冷锅冷灶饿肚子。
说来也怪,就这么个女人却拿捏得他爹死死的,不仅打骂都得掂量着来,慢慢的连赌坊去得少,因为后妈就跟嗅觉最灵敏的军犬一样,他兜里什么时候有钱,有多少,完全瞒不过,往往揣着还没捂热呢就会被后妈搜刮了去。
蛇仔明再对比一下自己亲妈为藏那几样金首饰如何煞费苦心就觉得愤慨,愤慨之余又替他妈感到憋屈,有时候看烂赌鬼爹被后妈挠花脸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时也想问他,你现在觉出我亲妈好了么?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后悔了吗?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这都是孩子气的念头,对他爹而言压根不存在什么悔不悔,两个女人都是他的婆娘,一个看起来很好然而叫他烦,另一个看起来很差却喜欢烦他,前者令他疑心,后者却令他放心,或者说掐来拧去泼辣刻薄的婆娘更叫他觉着那才叫过日子该有的样。
也是,怀仁巷里的女人们买颗白菜都要跟菜贩子唇枪舌剑,为茶楼一盅两件便宜两个铜子能早上五点钟便开始排队,他后妈别的不说,天生擅长每分每厘精打细算,就连蛇仔明也不得不承认,或许正因为娶了她,亲爹那点家当才不至于早早赌光。
后妈算计全家人的吃食,熬个粥都恨不得数米下锅,历来饭桌上放碟咸菜,谁多夹一筷子都要被她指桑骂槐骂半日,唯独不亏待自己亲生的小儿子,背地里不晓得暗自塞了多少好东西喂他。这小东西拎着挺瓷实,一摸还全是肉。
蛇仔明往日见到这小子就手痒,今日更想揍了,他阴着脸问:“跑什么跑?你妈呢?”
小东西惯会见风使舵,知道这个大哥要揍他,忙眼珠子一转道:“我妈屋里呢,没跑什么,刚刚好像听见有卖杏仁茶的摇铃铛声,大哥你喝吗,我给你买去……”
他脚底抹油要溜,蛇仔明一把揪住他后领,提溜着往屋里拖,小东西尖叫起来:“妈,妈你快来,大哥要揍我,妈!”
蛇仔明吓唬他:“乱嚷嚷什么,小心我真揍你……”
门帘哗啦一声响,后妈甩了帘子出来,蛇仔明手一松,小东西立即挣脱他一溜烟跑到自己妈背后,探出头来从他吐舌头。后妈叉着腰讥笑:“哟呵,我说是哪位贵脚踏贱地来这逞威风呢,原来是搞女人搞到西关大户妹仔头上的大少爷呀,怎么,今日有空回来,是想叫你阿爸出来当便宜老爷,还是想叫我当便宜奶奶?”
蛇仔明竖大拇指:“了不起,都让你猜中,你这么能不如再猜猜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好了。”
后妈没想他这么不要脸,登时讥笑不下去,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喝道:“我管你说什么呢,我只是嫁给你老爸,又不是真给你当妈,你要说什么关我屁事。”
“你说的啊,不关你事,那等下无论我跟我爸说什么,你都别插嘴。”
“反骨仔,你存心回来搞三搞四是吧,老娘一次过把话讲清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想刮钱趁早死心!”
蛇仔明笑了,正要说话,只见他亲爹从屋里头出来,披着一件单褂,露出累累分明的肋骨,打着呵欠骂:“吵什么吵,大清早的,老子昨晚几点钟睡你不知道?”
后妈尖声回他:“是我要吵吗,现在是你的宝贝大儿子回来不叫人安生,你还睡,再睡你老婆孩子都要让大少爷扫地出门了!”
“又怎么啦,”他爹不耐地皱眉,吸着拖鞋过去院子里舀水漱口,不以为意地道:“阿明,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些,不是老爸跟你过不去,这家你也看到了,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如果真有事,找你那些兄弟们不是更好,别找我,没用。”
蛇仔明看着他弓着腰咕噜咕噜喝水,像极了一只被剥了壳的瘦削虾米,再想起就在这个院子里,从小到大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打,或者目睹了多少次他**,现在这瘦胳膊瘦腿的,恐怕站起来还经不起自己一个拳头,他忽而就觉得滑稽了,懒洋洋地道:“阿爸,我要找你的事,别人管不着,连你老婆我后妈也都管不着,我只找你。”
烂赌鬼爹看他,狐疑问:“什么事?”
“我妈快死的时候,你从她枕头里偷出来那几样金子还记得吧,她后来说了,那是留给我的和我未来媳妇的,以前我单身无所谓,现在我要娶老婆成家,缺钱摆酒下聘,你说怎么办吧。”
烂赌鬼爹一愣,似乎还待消化这句话的意思,后妈却向来在钱银事上最是反应迅猛,一下就炸了,跳出来破口大骂:“死衰仔你空口白牙乱讲什么,你那个死鬼阿妈死之前病了多久以为我不知道?我嫁过来时家徒四壁,米缸里一粒米都没,还有什么金留下,屁都没有!哦,现在看我们日子稍微过得去就想来明抢啊?没门!这屋里头一针一线都是老娘省吃俭用攒下来,想拿?除非我死,我告诉你,把你养这么大,没饿死你打死你已经很对得住你了,拿个锄头就想来掘金,想得美!”
她四下看看,匆忙间抓了簸箕横在手里,蛇仔明冷笑,上前一把抓住,后妈僵持不了几下就被夺下,顿时赖在地上拍大腿大哭:“**啦,要打**啦,儿子要打杀后母,这是忤逆大罪啊,老天啊你怎么不睁眼降雷劈死他……”
小胖儿子不明就里,也跟着哇哇大哭,一时间院子里热闹非凡,声音传出去甚远,大门没关,门外已经开始有闲着没事的街坊邻居开始探头看。
蛇仔明被吵得头疼,怒喝:“闭嘴!”
后妈瞥了他一眼继续嚎:“可怜我年纪轻轻做人后妈,怕人讲闲话,缩衣减食养大先□□留下的子女,结果养出来一个白眼狼呀,老天你睁开眼,你要劈死这个不孝不义的王八蛋呀……”
蛇仔明抓起小胖儿子怒道:“叫你闭嘴没听见啊,再吵我真打这小子了你信不信!”
“你打,你打,你最好打死他再打死我,反正我们母子也没活路了,“后妈丝毫不忖,提高嗓门哭:“老天你快睁眼看看吧,这个忤逆仔不仅要打后母,连亲兄弟也不放过,哎哟这日子没法再过了,哪位街坊好心当个见证,我母子今日要被这个白眼狼打杀了,你们要记得帮我报官!”
蛇仔明冲动之下拎起孩子真的想扔出去,然而一摸那孩子后背润湿,哭得浑身出汗,忽而想起这孩子天生滑头,背地里仗着他妈没少欺负异母的哥姐,唯独不敢招惹他这个大哥,每回见到都扮乖,深知柿子要挑软的掐之精髓。蛇仔明松开手,把孩子轻推了推,那小孩立即机灵地跑到自己妈身后。蛇仔明不再理会后妈,而是转头看向自己亲爹问:“老爸,这个家你说了算还是你老婆说了算,让个女人挡在你前面吵到大家都不得安生,不是那么好吧?”
他爹抽了抽嘴角,无赖地道:“一早同你讲了,跟我说没用,什么金子,我不记得。”
“你不记得?总不会连我妈**的也不记得吧?她病了那么久,你统共就给她请过一次大夫抓过几贴药,你统共就花了铜子啊?她死后,连那口薄棺材都是我当了她的厚衣裳才得的,那会你又在哪?”蛇仔明冷笑,“我带着弟妹做活捡煤渣给人跑腿什么没干过,这些你跟你老婆都瞎了眼当没看见?我们他妈怎么活到今天的,这条街上谁不知道?我们就差没挨家挨户去要饭了,就这样,你老婆也好意思嚷嚷她养大的我?”
他阴沉沉地看向后妈:“骂我忤逆仔,活该遭雷劈,你以为我怕?这间屋里我妈死时的怨气还没消呢。”
他后妈呆了呆,顿时发怒要扑上来掐他,被蛇仔明一闪身自己摔到一旁,带翻木架上箩筐里晒的红棉花,顿时乒铃乓啷落了一地。她在这一刻确乎明白已经拿这个长大成人的继子无法可想,气恼不甘之下,真的开始拍腿哭,模样愈发狼狈。
蛇仔明不为所动,看向他爹:“老爸,你想清楚,我娶老婆也是你娶媳妇,我们方家这一支要开枝散叶了,你什么都不做,将来怎么接新媳妇敬过来的茶?”
烂赌鬼爹脸上略微动容,蛇仔明不想再多说,实际上他发觉自己踏进家来的举动真是无谓,明知这两公婆都是铁公鸡,从来只顾自己死活,便再走投无路也不该回来求助。然而在进门那一刻,他鬼使神差想起自己的亲妈,想着她要是活到今日听见自己要娶老婆,不知道会不会哭,从亲妈又想到亲爹,虽然看彼此不顺眼,然而娶老婆这么大事,好歹也该来问一声的。
现在他觉得自己蠢透了。
5
踏出门时,蛇仔明一个错眼不觉,瞥见了围在门外的人中躲着自己同母的两个弟妹。
俩小孩不知道回来多久,看到后妈在撒泼,生怕遭了鱼池之殃而没敢进门。他们已经半大不小,弟弟个头窜到自己耳朵,妹妹也到自己肩膀,只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年累月神经如紧绷的弦一样,生怕为点屁事挨骂挨打,两人都如不安的小鸟儿,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要跳起来。
他们看着他,孺慕之情不知不觉让位给了怯意,弟弟没有叫大哥,妹妹倒是叫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蛇仔明从开始混街面就极少回家,与他们不知不觉已生分到这个地步,此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伸手一人摸了一下后脑勺,叹了口气,想掏两个铜子给他们买零嘴,手一碰兜却想起拮据的现状,只能停了下来。
“大哥,听说你要娶阿嫂了?”妹妹怯生生地问,“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管我们了?”
她就如要被遗弃的小狗一样,眼神中带着与其年龄不相符的苦涩,弟弟同样盯着他,抿紧嘴唇表情忿恨,犹如看一个背叛者。蛇仔明心里生疼,他低头看他们,强笑道:“说什么呢,大哥几时说不管你们……”
“你本来也没怎么管,”弟弟冷冷道,“迟点你要管你老婆,生了仔你还要管仔担起你的一头家,你统共就这点精力能耐,分到我们头上还有得剩?”
他语气尖刻,然而说的却是实情。只是他还小,不晓得越是实情,在亲缘面前越是不能讲,讲了戳破窗户纸,兄弟姐妹之间生了罅隙,反而不好来往。蛇仔明叹了口气,努力笑了笑,用哄孩子的口气道:“怎么会,大哥娶了老婆,是找多了一个人疼惜你们,而且你们未来阿嫂脾气很好的,她不会为难人,等吧,等大哥赚到钱,租间大屋,把你们都接过去住,不在这受气了。”
“那要多久?”弟弟盯着他,“你不要当我们小孩随口乱讲,男人老九牙齿当金使,你敢老老实实讲要多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