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地闭上眼,放缓了自己突然紧促的呼吸——若陆承宁真的并非皇帝亲生,那么,揭晓真相的那一天,必定会重复与上一世相同的情势。
不!顾明珩极快地睁开眼,眼中满是寒意——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上一世的结局再次重复!不管陆承宁的生父到底是谁,就算安王真的知道这件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既然注定是死局,那么,就让在事情的真相被揭穿的那一天,也没有人能够奈何他们!
“啪”的一声,带着手心温热与潮湿的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声音清脆。白子落地,既定乾坤。
顾明珩自书房中出来,微闭上眼适应了一会儿屋外的耀眼光芒,数息后视线才变得清晰起来。
他朝着崇文馆的方向没走多远,就看见郑老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晒着太阳,花白的头发像是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此时已经时近傍晚,日光少了午后的猛烈,而金秋将近,也没了长夏时节的酷热。
前些日子郑老一度病危,休养了许久才缓过气来。精神却是比重病之前还要好些了,这才寻了个好天气进了东宫。
穆寒江拿着一把蒲叶做成的扇子半蹲在椅侧,轻缓地扇着风,偶尔驱赶飞来的蚊虫,很是耐心。而谢昀泓则拿着一本古书,正将上面的句子逐一念与郑老听,声音如玉石相击,徐徐念来,令人舒心。
听见脚步声,郑老睁开眼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过来,有些松弛的嘴角微微弯起,浑浊的双眸也变得清亮了不少,“顾九也来啦?快去把你的‘含章’给抱过来,也让老夫饱饱耳福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有些枯瘦的手在空中划了划,少了老弱感。
顾明珩恭敬地行了礼,闻言点了点头笑道,“师尊稍等,学生这便让人去。”说着朝檐下候着的阿羽点了点头。
在几人心中,郑老不仅是太子太傅,更多时候是充当着长辈的角色。见他如今身体虚弱的模样,心中也甚为酸涩。他不仅教他们四书五经,更教导他们如何在这宫廷与朝堂之中活下去,怎样才能活的更好。
不一会儿‘含章’便拿来了,顾明珩坐在琴后抚弦试音,抬头问道,“师尊想要听什么曲子?”
“唔,顾九你随意就好了。”说着往着他这边偏过头,一双眼带着欣慰,“前些日子老夫日日躺在床上,有时候就想着啊,老夫的儿孙都已经不需要老夫忧心了。就你们这几个皮猴子都还没有长大,老夫可不能这么早就去了,不然谁念着你们写策论啊?”
他已年过古稀,声音也变得浑浊了。但是就这简单的几句话,却让三人倏地红了眼眶。
虽口口声声说着他们是皮猴子,但是他却是对他们最有耐心的人。
顾明珩平复了情绪,指尖轻触琴弦,勾抹之间,琴音袅袅。轻缓如林间之微风,徐畅如山野之清气,如见高天之湛蓝,与清泉之明澈。
渐渐的,琴声低了下来,顾明珩止住手上的动作,谢昀泓也住了口——此时郑老已经睡熟了。他安适地躺在竹椅上,身上还搭着薄被。面上的皮肤松弛了下来,手背上泛着黑色的斑点,但是唇角却泛着一丝浅笑,很是慈祥。
命人将郑老抬进了屋内,三人见他老人家没有被惊醒,方才安下了心,又叮嘱宫侍在一旁候着,以防有什么紧急事务。
三人行至殿外,却都一时无话。风吹杨柳,窸窣之声徐徐传来,湖面上水纹荡漾,浮光跃金。
沉默了半晌,还是谢昀泓先开了口,“阿珩,你与殿下可要仔细些,顾相的行为必定是有所图谋的。虽然如今还看不清楚,但是日后必定会露出痕迹。”他右手下意识地把玩着折扇,眉宇间带着思量。用冰蝉丝织就的扇面,数年来依然无一点墨迹。
“父亲也曾告诉我说,陛下之所以会准许安王请婚,多半是因为今上自觉欠了安王一条性命,心中存有补偿之意,方才如此。”
顿了顿,他唇角微掀,“多亏一开始殿下便未曾过多的倚靠顾氏,否则还真是要吃大亏。”
世家嫡女向来是联姻的最佳人选,每每都会经过细心考量方才定下,不会轻易便许了出去。顾相这般行为,意义可是令人好生琢磨才行。
顾明珩点了点头应下,想了想还是未曾将自己心下的猜测告诉两人。不管如何,这种混淆皇室血脉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况且自己现在也只是猜测罢了。
穆寒江负手走在两人的身侧,他听着谢昀泓熟悉的嗓音,只觉似有似无的声音又浮现在了耳侧。那夜他喝得醉醺醺,甚至不确定当时扶着自己的人是否就是谢昀泓,但是那句轻叹般的话语却记得极为清楚,有如余音绕梁,数日不绝。
“穆寒江,我若许你一生,你是否能还我一世?”
扫过谢昀泓的侧顔,极快地又收回视线——胆怯也好,惧怕也好,每每话到了嘴边,却又不敢出口,只担心那只是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说出口了便来友人也不得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