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戚寸心都没再见到谢缈。
她被锁在缇阳府尊的深宅里,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也不知现下的缇阳,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夜里落了雨,她总睡不安稳。
或听外头有了些细微的响动,她便赤足下了床,伸手推开轩窗。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秋雨,被夜风吹来的雨丝覆在窗棂上,她才一推窗,便沾了满手湿润。
淋漓雨幕里,有人撑了一柄纸伞于浮动的雾气里走上石阶,伞檐坠落的雨水没入他绛紫的衣袖。
他在雾蒙蒙的灯影里,身姿缥缈。
坠了玉片的绛紫发带微晃,玉片碰撞的声音与他手腕铃铛的声音清晰悦耳,他提着个食盒,站在廊上抬眼看她。
有一瞬,她觉得他好像又成了那个曾经被她偷偷养在东陵府尊府的少年,不爱说话,只用一双怯生生的眸子,像此刻这样望她。
戚寸心每每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就总免不了晃神,但淅沥的雨声噼里啪啦在耳畔连成串,她伸手“啪”的一声将窗关上。
廊上的少年盯着那骤然合上的窗,无声地弯了弯唇,随即他将纸伞扔给身边人,守在门口的侍卫便立即开了门上的铜锁。
少年携带一身水气,绛紫的衣袂扫过门槛,他走入屋内,伸手掀了珠帘进内室。
小黑猫缩成一团在锦被上呼呼大睡,方才还在窗边立过的姑娘此时已背身躺在床上,即便听见珠帘拂动的声音,她也没有回头。
他将食盒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将酒菜取出,随后他缓步走到床前,却是盯着她的背影半晌,不说话,也不动作。
戚寸心的心里还生着闷气,已经做好打算不理他,但她背着身子好一会儿,也没听到什么动静,她没忍住,小幅度地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他眼底压着几分清浅的笑意,戚寸心一下子转过头,气呼呼地闭起眼睛。
却未料,少年竟双指捏了小黑猫的脖颈,将它挪到枕头上,随即他俯身掀开被子,勾住她的腰身,一下将她横抱起来。
戚寸心不防,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襟,莹润光滑的锦缎上沾着一颗颗细小的雨珠,她脸颊烫红,忙喊:“谢缈!”
谢缈不理她,抱着她转身走到桌前,才将她放到凳子上坐着。
“既然睡不着,那就吃点东西吧。”
谢缈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来,随即将一双玉筷塞入她手中。
戚寸心抿着唇不说话,垂眼看桌上的几道菜,虽说这几日被关着她也是顿顿不落地好好吃饭,但此刻已是深夜,不看这些还好,一见着了,她还真有些饿了。
她梗着脖子犹豫着下不下筷,小黑猫闻到香味就一下跳上桌,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快狠准地顺走了一块鹅肉。
“娘子,你不要生我的气。”
谢缈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他温温柔柔的,于这烛火之间,他的眼睛,他的脸,还有他的语气,几乎令人看不出其中有几分欺骗性。
“那你放我出去。”戚寸心捏着酒杯,说。
谢缈抿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说,“不要。”
“缈缈……”
“我送你钩霜时,你没有后悔,你得知铃铛里的虫子是寄香蛊时,你也没有后悔,可是寸心,为什么偏偏知道我是南黎郡王时,你就要逃?”
他打断她。
戚寸心愣了一瞬,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有要逃……”
“是吗?”
烛火闪烁间,少年兀自盯着手中的酒盏,“这世上,只要是个人,就必定有会惧怕,会退缩的时候,娘子,你终究也不能免俗。”
“无论我是杀过人,亦或是借寄香蛊掌握你的行踪,你都能如你当初承诺的那样,向我而来,不会退缩,但唯有一样,你迟疑了。”
他轻抬眼帘,平静地说,“因为我的身份,因为你的内心抵触谢氏皇族。”
他是如此轻易地戳破了某些她尚不能言说的心事,也是如此敏锐地察觉到她内心诸般挣扎的症结。
室内安静下来,唯有小黑猫吃肉时偶尔发出的呜呜声,戚寸心捏紧玉盏的手指半晌才松懈了些,她垂下眼帘,没有看他,“我姑母临终前说,我祖父和父亲是冤死的。”
“从前我只听我母亲说过,我祖父和父亲是死在了一个‘直’字上,我一直不太明白,以为是他们做错了事,直到来了缇阳,听凭澜叔叔说起早年姑母与他通信的内容。”
“我姑母用命给他们换来了清白,可人都死了,清白又说给谁听?若祖父和父亲是为国而死,我尚能跟自己说,他们是死得其所,可是缈缈,他们偏偏是死于南黎朝廷里那些文人言官的党争……凭什么?为什么?谢家三代天子昏聩,才给了伊赫人入关侵占半壁江山的机会,可朝廷里那些人还要自杀自斗,他们不是读书人吗?他们为什么就不知道,若国将不国,又还有什么权力可争?”
她的眼圈儿已经红了,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将玉盏里的酒一口喝光,却被犹如烈火灼喉一般的酒液呛得咳嗽不止。
她挥开谢缈朝她伸来的手,吸了吸鼻子,“我是南黎人,永远是南黎人,但我无法认同谢家那几代放任党争,从不作为的天子。”
当着一个谢家人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戚寸心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但坐在她对面的少年始终神情平静,只是静默地盯着她因一杯烈酒而微微泛红的面颊,半晌才一手撑着下颌,认真地说,“有道理。”
戚寸心才抹了一下眼睛,却听他这句话,她顿了一下,有点懵,过了会儿,她才说,“你都不生气吗?我在骂你们家。”
“你说错了,”
谢缈漫不经心地伸出手指,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她面颊的泪珠,“我没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