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不甘……还有,庆幸。
罗糜看着周围或哀嚎、或已无法哀嚎的魔,为心头的复杂滋味更生羞恼。
他的目光在看到某一具魔的尸骸时,忽然停住了。点点异常的气息正在从那个魔的尸身上消散。
“那是什么?”他问道。
一个毛团子费劲地从他后领口爬出来,不满道:“你下次变身前说一声,我差点儿让你的铁甲挤扁。”
它又瞅了瞅魔尸上的异常气息,说道:“系统碎片啊。”
整座错牙城及至附近所属势力范围当中,无论有没有被那一剑的威势波及,都有带着这些异常气息倒下的魔。
双文律这一剑不止塌了他半座城,还顺带砍了附近所有带着外来规则碎片的魔。
罗糜手伸到脑后,把毛团子揪到手上,毛团子在他狰狞的铁手甲上拱了拱,挑个舒服姿势趴下,丝毫没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模样。
“你觉得他发现你了吗?”罗糜问道。最近天地有变,他也得到了个金手指,虽然还没决定要不要合作,却也一直带在身上。
“当然了,他还特地看了我一眼呢!”毛团子用梦幻般的语气说道,“真帅啊!”
罗糜:“……你不怕他砍了你?”
“怕什么?咱可是正经系统。”毛团子毫不在乎。
它瞧了瞧那些正在消散的规则碎片,语气里沾上了一丝丝嫌弃:“你瞧的那些碎掉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催眠的、下药的、杀戮的……和你们的世界倒是挺契合的,但都是些歪门邪道,片面得很。”
罗糜沉默片刻,眸色暗沉:“你说你能帮我变强。”
毛团子点头:“对。虽然我是个基建系统,但完成目标带来的反馈也对你有不少好处。”
“能有多强?能像剑尊一样吗?”罗糜问道,目中似有狂风急浪。
“别想了。”毛团子幽幽道,“我要是有那个能力,能来找你吗?”
罗糜:……
“这世上就没有能达到你要求的系统。”毛团子继续道,“我们只是成长中的规则碎片,乾坤是能撑起一个完整大天地的道。护道者是能通明一界之道的存在,从凡尘之身走向规则。想要达到那个地步只能靠你们自己,我最多帮你多系道安全绳。”
毛团子说完,望着双文律离去的方向,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那可是护道者,真想跟他合作啊……他是不是有个三千里的剑阁?”
很适合基建系统发挥啊!
罗糜:……刚到手没多久的金手指想要跟人跑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他一把攥住毛团子:“你想都别想!我的错牙城刚塌了一半,留下来帮我建城吧!”
毛团子懒洋洋地挣了挣,换个姿势道:“也成吧,咱俩凑合凑合得了。”
罗糜不太满意它的态度,但瞧着塌了半座的错牙城,想起之前站在街上的剑尊,还是忍了。
双文律的确开了口,但他不是来谈一谈的,他是来通知的。
他已经说了“很不耐烦”。
这一次,这柄剑劈在罗糜的错牙城上,下一次,他的剑就要劈在罗糜的身上了。
所以说,虽然十分不情愿,罗糜还是得守好了这座关隘,不要让那些捡了金手指就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跑过去碍眼。
“你有能阻拦那些不靠谱金手指的图纸吗?”罗糜对毛团子问道。
毛团子呆了呆:“……没有,但我勉强可以搞一个类似的出来。”
“我有炼心道的图纸,可以改造一下。”毛团子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下。作为老牌系统,虽然是个没什么战斗力的基建,但搞点特殊建筑啥的还是不在话下。到时候把改造好的炼心道往出口一拦就行了。
罗糜:……
让魔过道心检测,真有你的。
“那你用不用嘛!”
“用!”罗糜咬牙切齿,感到十分屈辱。
……
那道缥缈的剑光离开魔渊后,悠然一闪,便到了坐忘岛中。
坐忘岛是一座仙灵隐逸之岛。它不在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却又存在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因此,无关之人若想要去寻找坐忘岛的所在,就算走遍了世间每一寸亦不可达。而能够进入坐忘岛的人,除了某些特殊的地方,于乾坤中任意一地都可进入。
坐忘岛中,一鹤发童颜的老人与一垂髫小童儿坐在松林山涧旁。
小童儿蹲坐在树根上,面前有一红泥小炉,正烹着松针茶。老人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摆着一方棋盘、两盒棋子,同执黑白,自己与自己对局,怡然自得。
小童儿眼睛溜圆乌亮,却心思不定,时不时转着眼睛往松林外瞟上一眼,在他走神时,老人也不抬眼瞧,就一指敲了过去。
小童儿捂着脑袋哎呦一声。
“火大了,还不仔细看着。茶煮坏了,你当人家尝不出吗?”老人下完一局棋,慢悠悠收着棋子说道。
小童儿扁了扁嘴,收心定神看起茶来。
没过多久,水沸茶滚。小童儿数着数熄了火,再也忍耐不得,听见松林外传来的动静,眼睛一亮,抻着脑袋向外看,又被老人敲了一记。
双文律走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童儿委屈地捂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宁闲眠,身后毛茸茸的黑白纹长尾巴露出来,不开心地甩啊甩。
“这是怎么了?”双文律笑问道,在宁闲眠对面坐下。
小童儿瞧见他,眼睛唰地亮了,尾巴尖儿还在身后晃晃悠悠。
宁闲眠与双文律是老相识了,抬手给他倒了杯茶,又伸手点点小童儿:“像什么样子!”
小童儿也不怕他,被他虚点两下后,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简取来。”宁闲眠摆一摆手。他此次请双文律来,为得就是双文律曾留在坐忘岛中的一枚卦简。
小童儿行一个礼,抱着没收好的尾巴摇摇晃晃下去了。
他刚出了松林,就碰见两个人,一个身着短打,手拎斧头背捆柴禾,另一个蓑衣斗笠,背着个空鱼篓。
小童儿乖乖站住,抱着尾巴行礼:“有樵师兄好、无渔师兄好。”
南有樵停下来瞧着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驺童儿好,这是怎么了?”
驺虞已经将化形掌握得很不错,只有偶尔心绪激动时才会露出尾巴来。
驺童儿扁了扁嘴,控诉地看向另一位师兄:“无渔师兄骗我!”
海无渔把手上鱼线一挽,也笑:“驺童儿,我怎么骗你了?”
“你对我说剑尊穿着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剑气凌冽,出现的时候会像一柄剑一样,唰的一下落到面前!”驺童儿道。
海无渔哈哈大笑起来,驺童儿更气了。
南有樵撇开海无渔,安抚瞪着眼睛的驺童儿,又问道:“你见到剑尊了?”
驺童儿点头:“师父说盏茶后剑尊会来做客,拉我去松林煮茶。一盏茶后,剑尊就真的到了!”
海无渔好奇问道:“驺童儿,你见到剑尊是什么样的?”
驺童儿一扁嘴,不理他。
海无渔哄他:“我不是想骗你,我也没见过剑尊啊,你缠着我问,我只好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你了。”
驺童儿气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讲起剑尊,眼睛又变得乌溜晶亮:“他穿着白衣,外面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系着一柄剑,剑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飞进来的,就是平平常常走进来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凶,也不冷。他还对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无渔互相看了看,好奇问道:“这听着和传闻中不太一样,你瞧见的时候不失望吗?”
“不会的!”驺童儿用力摇头。
海无渔继续逗他:“你怎么确定他就是剑尊?万一是还有别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为,”驺童儿双眼亮晶晶的,“因为你看见他,就知道了呀!”
这不由让人更好奇了。
驺虞是天性温良仁善的灵兽,不忍吃活着的生灵,也不忍踏足活着的草木。
剑尊以剑闻名,剑乃凶器,双文律剑下所斩的,绝不止有魔。
若说驺童儿以前对剑尊的好感,是因为对传说人物的好奇与向往,那么现在他已亲眼见过了剑尊,以驺虞天生灵兽的感应,为何会一眼认定这就是剑尊?却又仍然如此亲近喜爱他呢?
剑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松林下,双文律捧茶慢饮,丝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渊一剑破了半座城,斩魔无数。
剑不染血,心不沾尘。可如果仅此而已,是不会让驺童儿心生亲近的。
等他放下茶,宁闲眠抚了抚须,道:“你曾请我师伯算过一卦。”
双文律颔首:“那一卦现在有结果了?”
那是许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机缘有些异处,故此曾请上一代坐忘岛主帮忙算过一卦,但当时并未能有结果。
前岛主算出时机未到,却也不知何时会到,只道不必去寻,届时自有结果。双文律的卦简就这么一直留在了坐忘岛的卦房当中。
坐忘岛擅算,但天机难测,常常会有些没结果或难以解读的卦,都堆积在卦房里。因为涉及隐私,这些没有结果的卦也只有在算卦者本人来到岛上给予许可时,方才能从卦房中取出。
“前阵子我检查卦房,发现你那枚卦简生出了变化。”宁闲眠道,“往回推算,大约是乾坤放开屏障的时候产生的。”
宁闲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给双文律黑子棋罐。
双文律盯着棋罐叹了一声。
人皆有所长有所短,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对弈,还可以凭借着神念强大计算推演,可惜,现在和他对弈的是世间最擅推衍之法的宁闲眠。
双文律捻子落盘,随口问道:“卦象如何?”
驺童儿去取卦简了,但卦简的内容宁闲眠已看过。
“你要了结这一段因果,须得走一趟凡尘人间。”宁闲眠捋了捋胡须道。
“凡尘人间。”双文律不以为意,“我从凡尘人间入道,了结自然也该在人间。”
话音刚落,他觉察到松林外的动静,又道:“天地有变,你这坐忘岛的屏障也该改一改了。”
松林外。
邱书峰扶着一棵老松休息,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书童。邱书峰虽然是个文人,体力却不差,年轻时习武健身,还会弓马,但现在年纪渐大,发间显白,又舟车劳顿,难免撑不住。
书童冯飞解下水壶上前:“先生喝点水吧。”
邱书峰接过水壶喝了两口,缓了缓气,瞧着周围的松林,道:“奇也怪哉,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方才天色突变,云聚风急,他和随从走散,身边只剩下这个才收下没多久的书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这么一片松林里。
左右古树参天,阳光落如碎金,林间风清,草木气润而甘,厚厚的松针铺了一地,踩在脚下十分绵厚。鸟语幽幽,地上还有被松鼠磕空了的松果。之前急来的骤风暴雨竟没头没脑的消失了。
在这样一片祥和的地界,虽然是迷了路,邱书峰却没有多少惊恐不安。
“你记得咱们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吗?”邱书峰对冯飞问道。
冯飞摇了摇头,羞愧道:“之前太乱,我只记得抓紧先生,旁的都没注意,不知该怎么回去了。”
邱书峰笑着安抚他:“幸好你记得抓紧我,不然我这老头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没个熟人,岂不慌乱?我瞧此处不似险地,既然找不到归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声泠泠,两人寻水声而去。
前行未几,松林渐疏,有溪行于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势潺潺温柔,水色清澈若空,松影与水光漾于石上。
沿溪而下,转过一道弯,面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红泥炉上停着茶,石桌上摆着棋。两个相貌气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无声,唯有溪声伴着松叶细响,松针下钻出细绒绒的小花,在风里轻轻摇晃,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空气中。
邱书峰一身疲惫悄然无踪,像被旷野的风吹了满面,心底那些觉察的、没有觉察的细微念头,全都随着这风散去了,只剩下一颗自在空宁的心。
下棋的人没有抬头,邱书峰不敢打扰,在石桌静默旁观棋。
没过多久,这局棋就结束了。
双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丢,叹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个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宁闲眠哈哈一笑,转头看向旁边的两人。
另一边,邱书峰恍然若醒,见两人看来,先告罪打扰,接着自表身份来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书峰正想说自己来此的缘由,却突然顿住了。他是……是怎么来的?
邱书峰想了半晌,只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风雨,躲避时迷了路。再细想下去,他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没有什么烦恼,好像在方才寻水声而至的这一路上,他不止忘记了有关自己的事,也忘记了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