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风很大,晴。
“青禾,我很疼…”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昏睡了一觉醒来,疼痛愈演愈烈。明歌嘴唇有些干涸,没有什么血色,虚弱得有些狰狞。
软塌旁是陆三请来的医师:“夫人再忍一会儿,腿上的伤得固定好才行。”
明歌是从高处摔下来的。腊月初六,两湖巡抚离京,晌午穆南竹在南城门下等她。等她一道去湖南,和父亲小弟团聚。
她这会儿已然知道,初姐儿她是带不走的。那她便自个儿去。
可宅子大门被人守着,她出不去。只好借用后院断了一半的老樟树。
陆恒进屋的时候,一身的肃杀之气。明歌疼得厉害,没精神打量他。只看到一双阴鸷的眸子,削长的身影,来势汹汹,到了软塌前,却顿在原地,一步也没靠近。就那么立在一旁,直到医师处理好了她骨折的左腿。他才遣走了其余人。
明歌有些怕他,虚弱地缩在软塌里,将被褥往自己身上扯。
“怎么摔的?”陆恒问。
他脸颊的轮廓像刀塑的一般,愈发刚劲利落。嘴角沉得很厉害,许久不曾有过笑容。
“……院子里闷,您又不让我出去。只好从后院的老樟树上看看外头。”
陆恒冷哼了声,坐来她身旁。“闷?怎不和我说呢?我有地方带你去。”
“近年关了,爷该很忙。”她看了看腿上缠着的纱布,“我如今也出不去了…”
“那,待你好些再说。”陆恒的声音忽变得温柔。一如回到从前的时光。
她谎称困了,要将他支走。他赖着没动,“等你睡熟了再走。”
明歌只好装睡。
陆恒伸手来探她。先摸摸额头,再用手指背碰着她的脸颊。一寸寸地、慢慢地往下挪。漫长地滑过下颌、脖颈、锁骨,在她胸骨前停下,方收了手回去。
她嘴唇有些颤动,眼皮死死合着,不想叫他发现自己醒着。
他声音温和,“放心。我不碰你。”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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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天黑得早,还没用过晚膳,烛火便在眼前一晃一晃。
明歌靠着暖榻里,给初姐儿做小衣服。错过了和穆南竹一起南下的时机,又不知道陆恒会困她到什么时候,如今小女儿是她唯一的念想。
陆恒从屋子外头进来,带着架奇怪的椅子。
初姐儿也曾有过一架相似的,是陆恒叫木匠专门替小女儿做的。上好的檀香木打骨架,不上漆,打磨得十分光滑。四只大轮子,落地稳当,背靠有推手。专能有人推着走。
今日给她的这架大些,稳一些,上了漆,是竹子的颜色,清浅。
“听你说闷。带你出去走走。”
京都城的冬夜,干燥、森冷。长风凛然,明月如钩。
明歌被捂得很严实,里头穿了小袄,外头披着狐裘。陆恒亲手给她穿的。将她接来这间宅子的那日,他便说过,“我日后,会好好照顾付姑娘。”
若不是摔伤了腿,明歌也不需要他的照顾。她还有青禾。
可是青禾今日也挨了板子…
不光是青禾,陆三、还有几个看守那间宅院的侯府侍卫,一一挨了陆恒赏的二十板子。理由是,没有照看好她。
也不知道他这会儿还在计较什么。
和离书都写了,她都要南下与父亲团聚了,他却不肯放过她了。青禾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婢子,他怎么好意思罚她?陆三挨了打,又颤颤巍巍进来送椅车,偷偷打量陆恒脸色的时候,是怕极了。
陆恒带她去了八角楼。吃食的馆子,卖各地各样儿的小吃。有雅间儿,能看京城全景,是以吃一顿席面儿价钱不菲。
上学的时候,陆恒还不是世子,手头不算宽裕,学生们凑钱,一齐来过一回。后来她随他走南闯北,一直不在京城。有了初姐儿,也不好出门吃席,便再也未再来过。
馆子被陆恒包下了。雅间儿在顶层,八角圆形,中间摆着圆桌,满桌的小吃与小菜。八面都是窗户,原能好好饱一饱眼福,看看京都夜景全貌,陆恒却不让开窗。
“天冷,大夫说你不能吹风。”
明歌胃口不好,吃了两个水晶虾饺,便再吃不下什么。
陆恒与她添了水,煮熟的热水,连茶都不许用。说是要坏了药性。而后,他缓缓从袖口里,送出一张薄薄的信封,推到她面前。
烛火下,信封有些泛黄,“和离书”三个字飘逸潇洒。他写的,她署过名了。
明歌望着他:“爷没送去顺天府归案么?”
本朝立法,凡夫妇二人写下和离书,便该送去当地府尹衙门,盖章归案。说明二人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