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五毂国第三十七代君主启山明登基为皇,其胞弟启山赤受封天巫,二人共掌江山。”
“然而在启山明登基不久,主宗便接到了这位人皇递上的行天令,宣称有外道渗透朝堂意图干政,求请仙门伸出援手。”男子拄着一副拐走在前头,即便蒙住了双目还失去了一条腿,辨别方向与行路与他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阻碍,“当时天下仅有一位共主,人族也没有后来这般复杂的政权党派——五毂国建国之前或许还有不同的聚落,但在人皇一统天下之后,凡尘便仅有一位君王。”
“因此,行天令一出,各大仙门便立时派遣出门下的精锐弟子,前往五毂国支援人皇。当时距离五毂国最近的是无极道门与东华山,其他宗门多少有点鞭长莫及。但在我们前往五毂国的路上,两派弟子皆遭遇了截杀。”
“东华山的弟子们发现了五毂国领土内有妖魔作祟,他们不得不暂缓脚步为平民百姓剿灭魔物。而我们则遭遇了外道教徒的围困,在意识到敌人意图拖延时间后,我们唯恐救援不及,故而兵分两路,一队留下牵制,另一队则尽快赶往帝都勤王。”
男子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这是我们犯的第一个错,我们错判了敌人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男子说着“我们”,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却觉得他想说的应该是“我”。
窝在男子怀里的玄猫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深意,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随即伸出爪子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它喵了一声,仿佛在说“不是你的错”。这只魔物身上有着近似于人的灵慧与感性,但又在行止间透着动物才有的本能与野性。
因为人皇发布了行天令,敌人又做出了阻拦他们前往帝都的举措,当时身在局中的无极道门弟子错判了灾难爆发的第一方位,最终导致殿后掩护他们的弟子全军覆没。
“有时候你没有办法判断疯子与狂信徒的下一步计划。当你以为他们信奉外道是为了私欲或是长生之时,他们却可以向你证明,为了某种‘伟大的目的’,他们连命都不要。”男子步入了永安城早已废弃的街道,破败的砖瓦与废墟还述说着昨日的辉煌,就连石缝间长出的青苔与灌木,也述说着人与自然相谐的美感,“第一个出事的不是永安城,而是上一任人皇连山氏的族地玉霖。”
在男子平和的阐述中,宋从心等人聆听了一个遗落在遥远时光中、源于赤忱却最终以悲剧收场的故事。
那一天,冲天而起的魔气遮蔽了修士们的双眼,尚未踏入永安城的仙门弟子最先遇见的是手持上一任人皇令牌的连山氏长子及其治下的族民。他们浑身沐血、死伤惨重,在见到无极道门弟子的那一刻,那领头的青年好似看见救星般眼前一亮,高举着令牌扑至他们身前。
“仙长,请救救我们!”青年吐出一口夹杂着碎齿的血沫,面上燃烧着仇恨与痛苦的花火,“陛下……不!启山氏的小儿献祭了连山氏族地玉霖,意图逆天改命以求长生!我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身上却已经烙印了外道的诅咒!仙长,您看啊!吾皇背叛了我们!”
青年说着便撕开了衣襟,狰狞扭曲的漆黑纹路烙印在他的心口,溢散的浓重魔气证明着那是何等怨恚不详的咒。
那些追随在他身后的族民也痛哭流涕地跪下,其中一位老人痛苦无比地掐住自己的脖颈,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嘶鸣。然而不等他们施救,那老人便在他们眼前惨叫着爆裂开来,化作一地青绿的脓浆。
听到这里,宋从心只觉得心中一沉:“……你们相信了他。”
“怎么会不信呢?”男子笑了笑,下一瞬却又抿平了唇角,语气沉沉若蔼蔼暮色,“这是我们犯的第二个错。”
连山长子手持上一任人皇的令牌,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暴君”的恶行,他自身背负的诅咒与身后追随的族民都是最好的罪证。而后,前去救援的弟子救出了一部分玉霖的族民,却眼睁睁地看着神州的土地失落沉沦。
“就像被藏在地底下的怪物吃掉了一般,地动山摇,国土分崩。我们剿灭了肆虐人间的魔物,却无法阻止大地的沦陷。”
“而那些被我们救出来的族民也没能熬过当晚,和最初的那位老人一样化为了腐水。当时最小的师妹是医修,穷尽毕生所学却依旧没能挽救他们的性命,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死去。当最后一个孩子也在她怀中溶解消弭之时,她的道心被苦难摧毁,痴心入执,顷刻便入了魔。”
“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上苍对我们最后的提点与告诫。但我们已经被愤怒与悲伤冲垮了理智,只想让酿成这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说到这里,男子话语微顿。这是一个提问的好时机,但无论是宋从心还是梵缘浅与楚夭,三人都没有选择在此时开口。
唯恐惊扰了什么。
亲自撕开陈年的旧伤总是比想象中的要痛。男子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后才继续道:“我们带着愤怒前往了永安。”
言语间,几人已经来到了城中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段。林立周遭的大理石支柱断裂倾颓,借着昏暗的天光,能看见柱身上繁复的纹路与甲骨文的图样。角形的山,波纹的海,长角的兽与站立的人,神秘抽象的图腾与仅有雏形的文字,那是人族的文明与历史。
而现在,那些历史与故事皆被尘埃封存,寥落而无人知。
宋从心在图腾立柱前静默地伫立良久。
记忆是一个人的根,历史是一个民族的骨。而外道企图抽走一个民族的魂,折碎他们的骨。
“地表时常被红日笼罩,已经不能住人了。”男子启动了机关,伴随着机拓运转与齿轮咬合的声音,支柱环绕正中央纹有奇异花纹的祭台缓慢地旋转、下沉,最终露出一条足以让三人并行的通道来,“当年一同前来永安的弟子中有精通机关偃甲之道的,我们共同改造了这座城市,令一些人得以在地底下幸存……虽然可能和你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楚夭看着那木工精巧的甬道,沉重的情绪也难掩好奇,道:“不是说红日会腐蚀一切,包括土地吗?”
“的确如此。”从三人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男子微点的后头颅,“但神州有灵,只要人不背弃土地,土地便不会背弃它的子民。”
“方才说到哪了?哦,我们到了永安。”缓了好一会儿后,男子的语调又恢复了云淡风轻,“那一路上,我们几乎把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因为死去的人太多,一路又不停地清剿魔物,我们并没有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的踪影。或许有人发现了,但在问询中却得知他为了拯救自己的子民而冲入了大火之中,又或是已经被诅咒化为了腐水……死去的人太多了,所以从头到尾,我们都不曾怀疑。”
“又或者应该说,我们没想过,人心会坏到这种境地。”
那一路行来的见闻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心灵的磨损,痛心于生灵涂炭的仙门弟子没意识到那是一个针对他们的局。带着满腔悲愤的修士们杀入了永安,却目眦欲裂地发现永安帝都出现了玉霖沦陷前的征兆,四处溢散的魔气与猖狂肆虐的妖魔,一切都如惨剧再现。
“如果你已经经历过一遍,那当你再遇到相似的境况时,你会怀疑其中另有蹊跷吗?”男子问道,“玉霖沦陷已确定是外道所为,城中的魔物也是外道放出的邪祟,那都是你的眼前所见。而当你这一路杀过来、再看见‘魔物’时,被愤怒主宰的神智还会在拔剑时感到犹豫吗?”
宋从心听到这里,心里顿生不详的预感:“……不会。”
“是啊,不会。”男子颔首肯定,他步履蹒跚,每迈出一步都走得极为吃力,他们顺着台阶往下走去,甬道漫长而又蜿蜒,仿佛直通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