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和朱阿牛一样的人,那些同类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也有不同的痛苦历程,他们都是被上天选中的苦人。上天要让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才能够找回自己,有些人到死也没有找回自己,死后还被人诟病。没有人统计过这个城市具体有多少朱阿牛的同类,但是他知道有十几个人经常在一起聚会,分享各自的心路历程。之前,他经常去参加,想想也有几个月没有去了。说起来,朱阿牛还得感谢那个被妹妹否决的前女友——曾经的同事程平平,是她介绍他参加这个分享会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朱阿牛在路上碰见了她。经历了那么多,而且当初也是他听从妹妹的话和她断交的,朱阿牛没脸见她,想要躲着走,是她喊住了他。她笑着说:“阿牛,为什么躲我呀?”许久没见,她还是那么雅致,她虽然不是那种十分漂亮的女人,身上却有种说不出的高贵,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得体,而且有种书香气。朱阿牛尴尬地笑笑:“没有,没有。”程平平理了理衣袖,双手交叉放在下腹部,端详着他,惊讶地说:“阿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才多大年纪呀,就成个老头了。”朱阿牛说:“那次车祸,你是知道的,后来——”程平平说:“对了,我听说了,你得了那种病。”朱阿牛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程平平说:“你应该振作起来,那种病还是可以治愈的,要配合医生,自己也要开朗点,平时多晒晒太阳,有好处。我有个亲戚,也得了这种病,刚开始寻死觅活,现在好多了,他还是政府的公务员呢,现在都正常地上班。对了,我把他的电话给你,他们有个分享会,你可以去参加,据说很有效果的。”说完,她就给他留了那个亲戚的手机号码,她那个亲戚名字叫张澜。留完电话,朱阿牛突然瓮声瓮气地问:“平平,你还恨我吗?还恨我妹妹吗?”程平平笑了笑说:“都过去那么久了,有什么恨的,况且,你妹妹人都不在了,我恨她就是我的不是了,人死为大。我觉得嘛,我们是有缘无分,想想我们的那段日子,虽然短暂,也挺美好的,现在我有时还会在我先生面前提到你,说你的优点,让他学习,他也是很好的人。你就不要想那么多了,都过去了,如果想起来,就多想想好的方面,自然就放下了。”她的这番话,说得朱阿牛心绪不宁,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和程平平好下去。程平平云淡风轻地走了,他还在那里满肚子心酸。
朱阿牛听了程平平的话,还真去找了张澜,参加了那个分享会。分享会不定期开,这要看大家的时间,基本上都会将时间定在周末,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晚上。地点也不是确定的,有时在咖啡馆,有时在公园里,也有时在某个病友的家里。他们十多个病友在一起时,都挺友好的,有什么说什么,他们是一群自发在一起抱团取暖的人,职业涵盖各行各业。每次在一起后,朱阿牛的情绪都会好上两天。
不知道是因为对门邻居的琴声,还是杨水妮深夜的安慰,朱阿牛觉得自己不能如此沉沦下去了,得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首先,他必须回到分享会里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窗外的雨还在下,天气越来越冷,好几年没有碰到如此寒冷的天气了。朱阿牛给张澜打了个电话。张澜听到他的声音十分高兴,开玩笑说:“阿牛,你老兄还活着呀,我们都以为你挂了。”朱阿牛说:“我死不了,尽管有时真的想一走了之,对了,最近分享会有活动吗?”张澜说:“有呀,基本上每周都有聚会,你没有接到通知?”朱阿牛说:“没有,我好久没有接到通知了。”张澜说:“哦,可能是小刘疏忽了,下次我对他讲,让他别忘了通知你。对了,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还有分享会呢,你来不来?”朱阿牛活得糊涂,都分不清周几了,说:“今天周六呀,好,我去,你把地址发给我。”张澜说:“没有问题,下午见,见面好好聊。”
分享会前,组织者会发消息给大家,但是平时都不会去关心彼此的生活,他们有什么话都在分享会上说,私下极少交流,这是他们不成文的规矩。这样的不好之处就是谁死了,大家都不清楚,好处是,没有更多的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不希望其中的人死去,也不希望受到死去之人的影响,举办分享会以来,还真没有人离开人世。
要去参加分享会,朱阿牛心里有些激动,很久没有见到那些苦难的同类了,他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这是对同类最起码的尊重,让病友们都知道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还挺认真,也是给大家一种信心。朱阿牛走进卫生间,用脏兮兮的抹布擦了擦布满灰尘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了他鬼一般憔悴不堪的脸。他对着镜子努力地笑了笑,最不让他自己失望的是那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当初程平平喜欢他,就是从他的牙齿开始的。除了牙齿不需要处理,其他地方都得好好收拾,参加分享会比去参加陆小皮的宴席重要得多,不能马虎。他得先把胡子刮干净。刮胡刀呢?他在地上的某个角落找到了,刮胡刀不锈钢的刀把黑乎乎的,有层厚厚的垢,刀片也生锈了。他想找个新刀片换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只好将就,开完分享会,得去买个新刮胡刀,这个刮胡刀早就该扔进垃圾桶了,就像他这样乱糟糟的生活,也该扔进垃圾桶。刮胡刀很不好用,好在还能用,好不容易把胡子刮干净了。胡子刮掉后,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人也精神了许多。朱阿牛有了些信心,要是能够回到每天都把自己修整得利利索索的生活,那该有多好,那是他内心的希望。接着,他开始洗脸,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好好洗把脸了,脸上都能够搓出一层泥,他用香皂使劲儿地洗了三次脸,擦干净后,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的光泽。还剩头发了,想当年,那一头长发,多么的洒脱呀,就是长发没有了,理个平头也是那么精神,那时的学生们是多么热爱他,有的男同学还效仿他的做派。现在,他的头发花白,不长不短,乱蓬蓬的就是一个脏乱的鸟窝,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膻臭味,这怎么弄?朱阿牛自言自语道:“必须洗干净再梳理。”于是,他拧开水龙头,把头伸在水龙头下,让凉水冲着脏乱的头发,水冰凉,他忍耐着,浑身颤抖。很快地,他洗完了头,擦干后就开始梳理。那把牛骨梳是当初妹妹给他的,听说是她的一个女同学到哪里旅游时给她带的,妹妹不是很喜欢,就扔给了他。牛骨梳上也有层污垢,朱阿牛洗干净牛骨梳,开始梳头。牛骨梳仿佛就是在和打结的头发搏斗,一用力头发就将他的头皮拔起来,疼极了。他咬紧牙关,每用力梳一下头发,他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这头发好像是在报复他,谁让他平常不好好地对待它,头发要惩罚他,让他以疼痛作为代价。好不容易弄好头发,看上去像个人样了,他脸上露出了笑意,眼睛却红了,流出了泪水。是的,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活得还是应该像个人样。他想起了一句不知道哪个名人说的话:“就是在最不堪的时候,也要保持好自己的仪容,让自己不至于成为垃圾。”
朱阿牛擦掉流出来的泪水,默默地走出了卫生间。此时,他仿佛已经变了一个人。朱阿牛还感觉到了饥饿,并且有了食欲。这是十分难得的现象,他经常会忘记了吃饭,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下点面条,熟了后捞起来,拌点酱油将就吞下,以此维持生命。他走进了厨房,厨房里有股浓烈的食物霉腐的气味,那口煮过面条的铁锅长满了黑色的毛,看上去恶心极了。灶台上和水斗里,堆满了没有洗的碗筷,上面吃剩的面条也污浊不堪,布满斑斑的霉点和黑毛。朱阿牛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冲出了厨房,关上厨房门,他干呕了一阵,坐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心想,他怎么会容忍自己过着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是该改变了。
分享会在静安寺旁边的幽兰茶馆举行,十几个病友在茶馆最大的那间包房,围着一张宽一米长三米的古色古香的茶桌,他们面前都放着一个大玻璃茶杯,里面泡着绿茶,没有茶艺小姐给他们泡小杯的茶,品茗不是他们的目的。朱阿牛是最后一个走进包房的,大家见到他,都纷纷和他打招呼,他也面带微笑和大家寒暄,看到这些病友,朱阿牛心里放松了许多,仿佛这些人都是他的亲人,内心可以不用设防的亲人。朱阿牛坐在张澜边上,张澜笑着说:“阿牛,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朱阿牛说:“也不算很好,只是见到你们开心。”张澜说:“开心就好。”分享会是在一个玩笑之中开始的。小刘是这次分享会的组织者,他看大家到齐后,就轻松地说了个笑话:“那天早上,起床后,我就犯病了,我看到牛奶面包火腿就恶心,我把这些东西都倒进了垃圾桶,活着真的太没有意思了。我讨厌食物,讨厌工作,讨厌人群,讨厌房子,讨厌这个世界上的一草一木。好吧,我要去死了,真的要去死了。我来到阳台上,跳楼前抬头望了望远方,朝阳正喷薄而出,我突然打了个喷嚏,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接着一口气打了十多个喷嚏,鼻涕和泪水都流出来了。我叹了口气,死干吗?先把鼻涕泪水擦干再说。擦完鼻涕和泪水,我感觉饿了,又去倒了杯牛奶,拿了两块面包夹了块火腿,大口吃起来。吃完后,我想该去上班了。走出门后,才发现楼还没有跳,只好安慰自己,先上完班再说吧,跳楼的事情以后再作打算。”小刘说完,有的人笑了起来,有的人没有笑,其实,他说的也不是什么笑话,只是抑郁症病人正常的行为。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产生死的念头,那一刹那间要死就真死了,可是熬过那短暂的几分钟,又会回到现实之中,不想死了。
接下来说话的是个瘦弱的姑娘,朱阿牛知道她叫罗琳。
罗琳说的就是她自杀的事情。
“大家知道,我发现自己有抑郁症也有一年多了,以前老是厌世,觉得活着没有意思,上班也很少和别人交流,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公司的人都说我是问题女人。有个90后姑娘还给我写过一张纸条,说:姑,赶紧找个人恋爱吧,那样的话你就会有笑脸啦,祝福你每天都开心哟,不然脸上皱纹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看的。看到这张纸条,我真的想马上把自己杀了,我有那么老吗?我有那么难看吗?我忍住不骂人,不让自己的泪水流下来,不让他们看笑话。他们不会理解我,我也不要他们理解。就医之前,我轻生过,那个晚上,我吞服了很多安眠药,吞完后,我就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等死,心想,死了就一切都解脱了。我想给远在家乡的爸爸妈妈打个电话,和他们告别,可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想起他们,我心里更加的难过。好在自己要死了,死了就不会难过,就没有痛苦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我闺蜜苏苏打来的。她想邀我周末去看个画展,听到她的声音后,我突然大哭起来,心里顿时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吃药时的那种决绝和坦然荡然无存,我想,要是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再也听不到苏苏的声音了,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去玩去看画展了……我把吃药之事告诉了她,她吓坏了,边安慰我边和她男朋友赶过来,她一直没有挂电话,一直在安慰我,让我不要睡。我流着泪坚持着,等待他们的到来。他们很快赶到了,将我送去了医院。在医院里,两个年轻护士给我洗胃时,那根管子插进我的喉咙,我痛苦得想喊也喊不出来,眼泪不停地流淌。一个护士说:‘知道难受了吧,以后别这样了,死不是闹着玩的。’苏苏在一边安慰我,一直到洗完胃。那个晚上,苏苏和她男朋友一直在医院的观察室陪我,直到第二天确定没事后出院。看医生吃药后,我好了许多,但是有时也会产生不好的念头,想去死。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给苏苏打电话。苏苏就会骂我,骂完我,她就会过来陪我,让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再好的朋友,也不能总是听到你要死要活的,时间长了也会烦,我不想让苏苏烦我,就必须往好的方向想,尽量让自己能够保持好点的情绪,坚持吃药。最近一段时间,我把爸爸妈妈接到上海了,他们陪着我,我感觉好了许多,有时产生那种极端情绪时,找他们聊聊天,就会缓解……”
他们在聊的时候,朱阿牛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另外一个病友江薇。江薇今天没来,朱阿牛对她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牵挂。这些病友里,江薇是情绪最不好的一个,以前参加分享会,说起她的事情,她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凄凄惨惨戚戚的,她说出来就好受多了,擦干鼻涕眼泪后,就微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别人讲话。朱阿牛一直觉得她的微笑是强装出来的,他可以从她落寞哀伤的眼神中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和恐惧。自从第一次参加分享会,朱阿牛对江薇就有这样的感受。他有江薇的手机号码,有几次,他自己度过危机之后,就想打个电话给她,问问她的情况,担心她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终究没有打那个电话,因为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说过,她丈夫是个非常小心眼的人,而且,她也说过,有时一个人待着,静静的不被打扰的日子是那么的宝贵。朱阿牛生怕打电话给她会引起她丈夫的误会,或者打扰到她,她要是正好独自地在享受难得的安静,他的电话扰乱了她,那将多么的难堪。有时,对于某些人来说,别人的关心也是一种负担,也会让情绪更加的恶化。比如,她需要安静,你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她,喋喋不休地说些你认为正确的话,她一定会很烦躁,认为你是个可恶之人。这样的效果和恶语相向没有什么区别,好心应该是对别人的理解,而不是要把好意强加给别人。虽然如此,朱阿牛还是担忧江薇。
江薇得的是产后抑郁症,但是又和普通的产后抑郁症不太一样。
江薇和丈夫马一铭恋爱时就怀过一个孩子,当时她希望马上和他结婚,生下这个孩子。但江薇想得太简单了,马一铭虽然爱她,却是个没有主见的男人,也很怕他妈妈,他妈妈总会在关键时候跳出来作梗。江薇爸爸是知青,妈妈是苏北人,长大后才回到上海读大学,留在上海工作,马一铭的妈妈蒋小梅不知怎么回事,就是看不上江薇。那时的江薇还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对他妈妈的看法不以为然,认为只要自己和马一铭真心相爱,蒋小梅总有一天会接受她的。马一铭也想尽快和江薇结婚,让她把孩子生下来,他自己却做不了主,必须回家去和妈妈商量。江薇鼓励他,要大胆点,说出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不要被他妈妈凶一句后就什么也不敢说了。结果是令人沮丧的,蒋小梅耐着性子听完儿子的陈述后,涨红了脸,破口大骂江薇勾引她儿子,用怀孕来要挟儿子和她结婚,说她是个用心险恶的女人。蒋小梅骂江薇时,马一铭根本就插不上嘴为江薇辩护,只能够战战兢兢地听蒋小梅泼妇般骂街。最后,蒋小梅对儿子放下狠话:“马一铭,我明白地对你讲,我不同意你和那个狐狸精结婚,赶紧和她一刀两断!如果你执迷不悟要和她在一起,我也没有办法,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们断绝母子关系,你就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了。”马一铭在母亲面前,大气不敢出一口,灰溜溜地走出了家门。马一铭长在单亲家庭,据说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出国去了,后来一直没有回来,杳无音信,他从小到大都活在强势母亲的阴影之下。
马一铭来到江薇的住处,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低头叹气。
江薇什么都明白了,看着懦弱的马一铭,一字一顿地说:“一铭,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马一铭还是低头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