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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莪堂(1 / 2)

半边街东侧,有一个不大的铺面,曰蓼莪堂。蓼莪堂与别的店铺不同,既不销售皮毛百货,也不供应茶水饭菜,却经营灵牌和墓碑。

原来半边街虽只有半边街,却占据着左走桂林、右入沅江的陆便水利。自然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热闹非凡。就连山上的强人也往来不断,以饱囊橐。免不了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弃几具死尸于街畔。半边街人心善,从家中搜一床竹篾席,拿来裹了尸首,埋至街后的山岗上,十天半月或者更长的一点日子,死者亲属或同伙会来收魂,收尸人便带了路,爬上岗去,视那荒冢。收魂人感激不尽,拿了钱币相谢。收尸人也不客气,接了,拿回去扩充自家铺面。也有最终不见收魂人的,收尸人也无所谓,权当积德,下回有弃尸,照收。

能与强人抗衡的,恐怕就是那帮排佬了。排佬们从巫江上游放排下来,在闯巫江的大旋涡之前,必在半边街外弯排休整。他们人多势众,加上入沅江过洞庭,早练就一身豪气,手中竹篙挥舞起来,不比强人的刀子差劲。龙虎相对,自然有两败俱伤的时候。这样,街后的岗上免不了又要平添许多坟堆。

蓼莪堂就这么应运而生了。

蓼莪堂常年堆着打磨好边角的石料和削好了式样的木片,没买主时,是不上字的,待收魂人到岗上祭拜过亡灵,来蓼莪堂购置灵牌和墓碑,再按买主要求雕字。灵牌是收魂人捎回去立家先牌位的,才二尺见长,刻上亡灵名讳即可,故立等可取。墓碑复杂些,除了名讳,还有生卒年月,籍贯生平,得多费些工夫。所以收魂人述完碑记内容,雕匠便说:“先去别处买点土纸香蜡,给亡灵寄些零花钱。墓碑明早来取。”买主便“嗯”一声离去。第二天清晨,铺门一开,买主与灿烂阳光一起晃入蓼莪堂,墓碑已雕就置于堂侧。见那碑字隽秀灵动,买主已是眼亮三分。将墓碑弄去岗上安毕,离开半边街前,还不忘到蓼莪堂来向雕匠说句感激的话。雕匠于是行个喏,目送客人幽幽离去,走进那缠绕着艳阳的氤氲里。

这雕匠姓王,生得额高颐阔,唇厚嘴宽。半边街人有句“男人嘴大吃四方”的俗语,大家都叫雕匠为王四方。王四方不是半边街人,系巫水上游一户远近闻名的石匠世家之后。据说,他曾与一位叫麻大炳的拜把兄弟召集起一个排帮,在巫、沅线上闯荡过好几年。自然常在半边街弯排,与横行一时的蒋老五匪股遭遇过几次,结下了宿怨。这天风高浪恶,王四方和麻大炳的排帮比往常晚了一个时辰抵达半边街。明日要闯巫江口那个大旋涡,当然要弯排上岸,以养精蓄锐。谁知刚一离排,就与蒋老五匪股相遭遇,稀里糊涂厮杀起来。这伙匪股非常凶残,县保安大队多次围剿都无功而返。当然,自巫江口闯荡过来的排佬们也并非等闲之辈,谁身上都有些本事,一上场就用竹篙将匪股扫翻一溜。不料这伙匪股新近弄了几枝破枪,开起火来,排佬们只得弃木排和死难的兄弟,作鸟兽散。王四方在水底浸了一宵,第二天蒋老五离开半边街后,才敢冒出水面。可他的排帮已不复存在,木排被匪徒们搅散,随流漂走,兄弟们不见踪影,连麻大炳也不知是死是活。王四方在岸边站立良久,最后沿石级上了半边街。雇人葬下死难的兄弟,再租间木屋,动手取石料,錾石碑。兄弟的坟上都竖起墓碑,王四方也就暂时了却了一件心事。但他没走,开起了蓼莪堂。

蓼莪堂的生意很兴隆,这与王四方的手艺是分不开的。王四方刻牌錾碑从不书样。先将木片或石碑瞄上一眼,方嘴巴略微一抿,便动手雕字。雕灵牌,技法与木刻艺术相似,容易出字。墓碑上的字难雕一些,究竟是石块。錾得深,还不够,一笔一画都得錾成方槽。王四方錾字,錾子与石碑平面成直角,是垂直着往石上錾的,那笔画的凹槽不会是上宽底窄的锐角,而是表层与里层完全一致,方正平直。这样的字就经得起风霜雨雪的磨洗,过得古。字形也好,洒脱典雅中,似乎还有几分沉郁和幽深的意味,与碑论风格吻合,倍受收魂人的青睐。因此,蓼莪堂一开张,半边街及方圆数十里的人们,都在王四方手上购置灵牌石碑。至于半边街后岗上的墓碑,自然无一不是出自王四方的手迹。

就这样,王四方在半边街一待就是二十年。再没人觉得他是外来的石匠,他已是地地道道的半边街人。

这一日,王四方正拿了錾子准备在堂中的石碑上錾字,街上一幽幽身影忽然晃进蓼莪堂。那影子悠长,恰好投到碑上,将光线悄悄吞噬掉。王四方一时迷失了要下錾的位置,只得停下手中的动作。但他并未抬头,仍面向墓碑,只启动那张大嘴:“客官请堂上坐吧。是要木牌,还是石碑?”

没有反应。那影子丝毫未动,仍遮在墓碑上。

“那就把碑文留下吧。”王四方这一刻已适应了石碑上的黑暗,准备扬锤錾字了。“或者念一遍,我听着,照你的意思办理。”王四方有这个本事,人家的碑文只要给他念一遍,他不用笔录,就记得很牢,錾到碑上时一字不差,保证货主心满意足。

还是没有反应。那影子却不知不觉从石碑上移走了。

“呃?”王四方这才觉得有点奇怪,忙抬头去找影子。可那影子已不在蓼莪堂,消失得无踪无迹。

却也怪异,待王四方再拿起錾子去碑上錾字时,那錾子竟不听使唤,老打飘,錾不出像样的笔画。王四方只得放下錾子,停了工夫。

从此,王四方再也没有心思拿了錾子去那石碑上錾字,那石碑成了一块无字碑,随便搁置在蓼莪堂中间。

蓼莪堂的门也关了。

半边街人就惋惜,王四方放着这么好的营生不做,恐怕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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