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景庆十七年冬,是姬明月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
天色阴沉沉的,下着零星的小雪,像是有谁往空中撒了一把纸钱,飘飘渺渺地落下来,在堂前的台阶上凝成了一层冰。
六岁的姬明月穿着珊瑚红的斗篷,抱着手炉坐在堂上,看她的娘亲匆匆抱着一个箱子出来,她路过堂前时,略略停了一下,朝这边看过来:“姬明月?”
“快些,别误了时辰。”
一个男人催促着,苏氏把箱子塞给他,朝姬明月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道:“我之前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姬明月将目光挪到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没有说话,苏氏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如今你爹没了,咱娘俩还要活,可我也没法带着你,宅子已经卖了,你爹在昌州还有一个亲兄弟,你去投奔他,车马给你安排好了,就在门口候着,你上车走就成,听懂了吗?”
姬明月静静地看着她,仍旧不说话,苏氏大约是用尽了毕生的耐性,又问了一遍:“懂、了、吗?”
空气是长久的沉默,在这沉默之中,苏氏觉得女孩的目光如同针一般,刺得她面皮生痛,她有些恼了,怒从心头起,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
姬明月的脸被打得侧过去,火辣辣的痛过后,就是片刻的麻木,她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向苏氏,她那双眼睛清澈见底,黑白分明,如同这世界上最干净的雪,又如一面明镜,映照出她的不堪,苏氏心中怒火愈炽,反手又是一巴掌:“不许这样看着我!”
姬明月仍旧不语,倒是那男人催促道:“别磨蹭了,时间快来不及了,还得去码头。”
苏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女儿,取出一封信和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冷冷地道:“你这次去昌州,以后生老病死,各安天命,你我母女就不必再相见了。”
她说完,再也没看姬明月一眼,与那男人一同往前庭去了,姬明月的目光缓慢地跟随着她,越过廊下的花木,雪花飘飘,女人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门处。
一切的声音都就此消失,万物寂静,过了好久,女孩儿稚气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轻轻的颤抖:“你不要我了吗……娘?”
没有回应,只有那雪花无尽地飘忽而下,像是要将这个世界淹没一般。
姬明月抱着手炉,愣愣地看着门口,她从早上一直坐到了傍晚,手炉的温度渐渐凉了下去,直到变得冰冷,像一团凝固的冰雪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前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十分清楚,姬明月转动着眼睛看过去,是一个撑着伞的青年男人,踏着薄雪与夜色而来。
看见姬明月的时候,他显然有些惊讶,将伞收起放在门边,走进来,问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你娘呢?”
姬明月仰着头看他,她认出了这个男人,爹爹还在的时候,他曾经来府里做过客,爹爹让她叫他叔叔。
姬明月没答话,谢轻寒走近些,就看见她玉白的小脸上一个巴掌印,已经变得青紫了,他眉头轻皱,在姬明月面前蹲下来,轻声问道:“谁打了你?”
姬明月只是平静地望着他,还是不声不响,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说话。
爹爹走后,也再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了。
无论谢轻寒说什么,姬明月都不回答,她像是失去了声音一般,若不是眼睛会眨,谢轻寒几乎疑心这女孩儿只是一尊漂亮的瓷娃娃,没有一丝活气。
他心里有些担忧,把府里前后寻了一个遍,竟是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到了夜里也无人点灯,谢轻寒终于意识到,姬府已经空了。
他回到前堂时,看见姬明月依旧坐在椅子上,小小的女孩儿,不哭也不笑,就盯着那空荡荡的门口,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发呆,眼睛里没有光,愣愣的,让人觉得心疼。
谢轻寒走近些,就看见旁边的桌上放了一封信,上面压着一锭银子,他心里有了一点不好的猜测,犹豫了一下,伸手把信拿了起来,上面写着姬汶亲启。
谢轻寒借着微弱的天光,很快就把信看完了,素来好脾气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愤怒和震惊,他简直难以想象,苏氏竟然把她六岁的亲生女儿一个人抛下了。
这么小的孩子,让她去昌州投奔叔父。
怎么会有一个做娘的人这样狠心?若他今日没有来,姬明月又会怎么样?
谢轻寒压下怒意,他把信收好,再次在姬明月的身边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她的脸,温柔地唤她的小字:“蘩蘩?”
这两个熟悉的字终于引起了姬明月的反应,她对脸颊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觉得有些不适,但是又懒得避开,就这么看着谢轻寒,幽黑的眼睛如墨玉一般,透着清澈。
谢轻寒放轻了声音,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爹的好友,曾经来府上做过客的。”
姬明月眨了眨眼,轻轻点了一下头,这是她头一次对谢轻寒作出了正面的回应,表示她记得。
谢轻寒轻舒一口气,用一种商量的语气道:“你愿意和我走吗?”
姬明月摇摇头,她再次看向那空荡荡的门口,谢轻寒跟着看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庭前唯有零星的小雪簌簌而落。
她这样翘首以盼,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