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路遥又睡了一会儿。
这种浅眠几乎没休息到大脑,各种画面在梦里翻腾。
他看见岑越人担忧的表情,眼下那颗泪痣看起来像在哭,蹲在他面前,问他能不能考虑考虑别人、更多的人,哪怕一次也好。
小房间拉着遮光窗帘,就开了一盏小夜灯,他非常失望,因为自己最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岑越人选择了别人,没有选择他。
他不敢看越人的眼睛,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之后是海边,恐怖的海边。越人老家开的那个纪念品商店里有台旧风琴,就摆在入口不远处。越人说你想弹随时可以。
店里四时不断的风铃声、轻音乐声,与海浪交织在一起。整整两个月过去,吃了睡睡了吃,他一次都没碰过那台风琴。手在盖子上摸一下,还能摸到点灰。
他打了点水,把琴擦了擦,还是没打开。
他逃走了。
身体有坠落的感觉,最终落到一片坚硬的水泥地面,空气凉飕飕的。
他睁眼,看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冷库。
身体很重,手脚几乎动不了,脑袋也昏沉胀痛。思维像打发了的奶油,粘稠到几乎凝固。
他是被哭声吵醒的。
十五岁的辰夏哭得肝肠寸断,小小一团缩在他怀里,热烘烘的。他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人能哭出这么多眼泪,不浪费吗,都已经两天没喝水了。
然后嘴里尝到了一点甜味。
辰夏发着抖,把糖塞进他嘴里。祁路遥看到他一张小脸通红,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来,说着哥哥不要死,糖给你吃,小夏可以死,小夏没有本事。
祁路遥当时烧得糊涂了,但这段记忆还挺清晰的。
他甚至记得那个冷库里挥之不去的淡淡腥味、冷库里化学品的奇异味道——还有一团人类温暖的热度、紧紧贴着他的眼泪的湿气、倒映着设备指示灯光亮的漂亮的大眼睛。
奇异的一幕,让他心火燎原般烧起来,烧得一片柔软。
“别哭了,”他听到自己声音嘶哑,用尽全力抬起手,摸了摸小辰夏的头,“你有什么想要的?”
手机闹铃响了。
祁路遥猛地坐起来,睁着眼睛,带着毁灭世界的冲动,狠狠把手机掼在地上。
白宵怜正好从卧室出来,目睹了这一幕,吓得“噫”了一声,原路返回关上了门。
“……”祁路遥悻悻地把手机捡起来。
多有先见之明的节目组啊,在地上铺了长毛绒地毯,手机完好无损。
地上怎么有根长头发?哦,他们宿舍有个长头发的男人。
祁路遥叹了口气。
真是受够了,现在的自己就他妈像个弱智一样。
辰夏……哦,辰夏在上课。
辰夏居然在上课。
祁路遥掏了根烟出来,叼在嘴里,想了会儿决定去看看他上课上的怎么样。
教室就在他们练习室那栋楼,随便征用了一间,祁路遥顺着窗户找了两层就看到了人。
门上有块玻璃,很像他初中的教室。
有时候上晚自习,他们班主任就会从那扇小玻璃幽幽地观察他们。
高中倒是没什么这样的经历,组了乐队后他缺勤缺得厉害,到后面就是快考试了才回学校抱个佛脚——还好自己脑子不错,也没有特别拉胯的科目,在学校连教导主任都不管他玩手机,高考分数也还不错。
此刻他体验了一把教导主任的视角,发现这个小窗看得还挺清楚的。
舞蹈老师是个年轻女人,祁路遥没见过,扎个丸子头。
表情挺严肃的,说话的时候一直皱着眉。
看了几分钟,这老师教的确实是最基础的东西,还附带讲解原理。
就像教数学,摒除复杂的公式,告诉你一加一等于二,这是万物真理,知道为什么一加一等于二吗?因为blabla。
辰夏这种性格基本就告别了“为什么”,他们训练的时候多复杂的公式都直接往他脑子灌让他强行记住,辰夏遇到难题也会往里套,学得挺好。
现在面对一加一,反而抓瞎了。
另外四个学生显然是理论派,比较适应这种教学,折腾了十几分钟只有辰夏还是块木头。
“辰夏!”女老师火气上来了,“这都听不懂吗!?”
祁路遥火气也上来了。
知道一加一大于二就行了你管什么为什么?
这难道是舞蹈学院理论课吗?
辰夏也被吓了一跳,但完全没生气的样子,笑眯眯地:“姐姐别生气,我比较笨。要不您再说一遍?我在认真听的。”
女老师愣了愣,笑骂:“谁跟你嬉皮笑脸的!还笨,笨是借口吗!?”
辰夏:“那我不笨……?”
“笨**,”女老师打了他后脑勺一下,“看好了,我再做一遍,手放这儿,感受一下肌肉的发力——想不明白用身体会感受吧?”
祁路遥又点了根烟。
走廊里通风不好,不一会儿周围就乌烟瘴气的。
笨**,别人骂你你还笑,祁路遥想想都气,又气又烦,烟都压不下去。他在门口又呆了会儿,感觉自己再呆下去烟雾报警器都该响了,到时候一通水浇下来大家都尴尬,索性转身走了。
在大楼出口站了会儿,他叹了口气。
要不买包糖去吧。
辰夏虽然对糖来者不拒,但也是有一般喜欢和超级喜欢以及最喜欢的。
基地里的小卖部种类很少,祁路遥拿了罗伊丹的车钥匙,去了熟悉了小店。
太热了。
停了车还要走一段,他一摘头盔就觉得受不了,这他妈是六月该有的温度吗?
太阳像被人绿了似的怒火中烧,散发的热度仿佛在说“我不好过你们也别想好过全都给爷死”,晒得是草木失色,人类气绝。
祁路遥感觉自己就像个赤身裸||体冲进火场的勇士,头都昏了。
以前有这么热过吗?
他烦躁地掀了下领口,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有。
不遥远,也就三年前吧,刚捡到辰夏那会儿。因为之前睡觉的时候短暂梦了一下,此时那段记忆格外清晰地跳了出来,与聒噪蝉鸣一起,与眼前的小路重叠起来。
***
什么也不想做。
辰夏的破烂小出租屋里,祁路遥会随机坐在某一处发呆。
三天前他开始站在黑黢黢油腻腻的窗户前,某个时间点站过去,回过神时往往就已经晚上了。
好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直到辰夏回家。
天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