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余热尚未散去,五千府兵便热火朝天地夯起了城墙。
陶琨每日上工都会看到城墙修筑的进度。
几乎是一天一个样。
听纺织厂的采夏管事说,城墙的土层建成后,殿下还会让人砌上厚厚的砖层,砖层外面再涂上一层水泥,保证比旧城的城墙坚固好多倍!
旧城的城墙年久未修,而且当时用料稀少,很多地方都只是土层,看起来就不堪一击。
殿下说了,以后新城还会建什么住宅区,到时候只要有钱,他们就可以在新城买宅子住。
陶琨越想越有干劲,哼着小曲儿去上工。
刚到办公室,就听到隔壁桌账房在叹气。
“怎么了?”陶琨关切问。
那人是纺织厂的账房,姓钱,平日里还挺乐观的,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
钱账房道:“陶账房啊,你可听说城中布庄联合起来压价一事?”
“啊?”陶琨惊讶,“为什么要压价?”
钱账房道:“咱们厂里的布织得又快又好,布价又低,这不是抢了那些布庄生意吗?”
“压价有用吗?”陶琨不解。
“当然有用!”钱账房愁云惨淡,“年后布庄压价后,不仅老百姓,就连其余商队,也更愿意去布庄买布了。”
“布庄的布比厂里便宜很多?”
“倒也没有便宜多少,可就算差一厘两厘的,那也是钱。”
钱账房摇摇头,“更何况,布庄的布花样更多。”
虽然纺织厂产量高,但跟老牌布庄相比,纺织厂少了专业的印染技艺,底层百姓或许不在意布料花色,但中上层的百姓,自然更愿意买好看的。
纺织厂的效益眼看就要大幅度下跌。
陶琨闻言,原本的好心情也不由蒙上一层阴翳。
他可不认为城中布庄会一直压价。
等到殿下厂子开不起来,他们一定会再次提价。
他受殿下恩惠深重,自然不愿看到殿下纺织厂受损。
账房都知道的事,楼喻当然也清楚。
冯二笔愤愤道:“他们压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楼喻面上未见担忧:“等我的厂子没了效益不得不停业,他们就可以恢复以前的销售模式了。”
很正常的商业手段。
关键这是在合理合法的范围内,即便楼喻是世子,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殿下,要是厂子真倒了可怎么办?”
不仅他们愁,那些女工也愁啊。
谁愿意失去这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
仓库里的布已经堆满了,眼见厂里入不敷出,有女工竟偷偷哭了起来。
采夏和逢春心里也急,但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
她们肃容道:“都哭哭啼啼干什么?!咱们想不出来办法不还有殿下吗!”
“殿下能有什么办法?”一女工道,“难道殿下再建一个染坊?”
采夏:“……”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
她趁着楼喻空闲时间去求见他,并说了这件事。
谁知楼喻摇首笑道:“城中布庄都是老字号了,他们的染布技艺在庆州都算得上顶尖,我跟他们争这个头做什么?”
“殿下,可是继续这么下去,纺织厂入不敷出,难道真要停工?”
她既忧心殿下赚不到钱,又担心女工们日后没着落。
楼喻笑道:“怕什么?他们压价就让他们压,说不定以后他们还会找我合作呢。”
对于楼喻说的话,大多人都半信半疑。
信是因为他们殿下从未说过大话,不信是因为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殿下还能有什么绝招。
就连城中布庄老板都在等待胜利的到来。
楼喻却并不急,他在等。
终于,姚金从西域回来了。
他们的车队装得满满当当,甚至比去时还多了很多辆。
车队尚未入城,楼喻便得到消息。
他面露喜色,吩咐杂役:“让他们在城门口等我,我这就去!”
杂役:?
殿下还要亲自去迎接?这个姚金面子也太大了吧!
冯二笔嘀咕:“殿下,直接让他们来府中见您便是,您何必要亲自去?”
楼喻根本没工夫理他,匆忙骑马行至城门。
姚金和汪大勇等人皆见礼。
楼喻看着一长串的车队,由衷笑起来:“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能为殿下办事是小人的福分。”姚金龇牙咧嘴,拍着马屁。
他说的倒也不是违心话。
一路风尘,他们见过遍野饿殍,见过易子而食,那些残忍可怖的场景,姚金一辈子都不敢忘。
只有在庆州,他才能感受到一种勃发的生机。
而这一切,都因庆州有一位超凡脱俗的主人。
姚金之前跟随楼喻,楼喻的身份占主要原因,而今却是彻底被楼喻折服,心甘情愿为楼喻效劳。
楼喻问:“花种和花瓣都买了?”
“买了!”姚金皴裂的脸上挂满笑容,“殿下请放心,小人也向当地人请教了种植白云花的法子。”
“甚好!此行你们有功,必有赏赐!”楼喻眉眼皆生喜意。
他指着车上的麻袋,问:“这里头是不是白云花?”
“殿下可要看?小人这就解开。”
姚金解开袋口,露出里面洁白如云的棉花。
楼喻伸手捻了一些出来,放在手上拉拉扯扯,忽道:“这花……韧性足,又这般绵软,同蚕丝是不是挺像?”
“啊?”姚金真是惊讶极了。
他第一次没有深入西域,只是从西域商人那儿买了花种,并不清楚白云花的真正作用。
这次在汪大勇等人的陪同下,他们抵达种植白云花的地方,这才知道原来白云花竟可以用来做衣裳!
这一发现让他们感到非常惊喜。
他们回程中还想着如何说服殿下用白云花纺纱织布,未料殿下不过瞧了一眼,便问出这样一番话来!
姚金和汪大勇等人不由对视一眼。
汪大勇等人由衷拜服。
素来听闻别人盛赞殿下神慧无双,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世上有几人看到白云花,就能想到用花纺织呢?
见姚金等人呆愣,楼喻不由笑道:“不如咱们先去新城纺织厂,看看到底能不能纺成布。”
姚金回过神来,马屁拍得更加情真意切:“殿下所思所想简直神妙无双!倘若真能成布,那可就是造福万民啊!”
白云花做出来的布轻柔透气,兼顾绸缎和麻布两种优点,如果能广泛种植,届时价格也会低廉,可不就是大盛百姓之福了吗!
殿下太厉害了!
一行人来到纺织厂。
甫一入厂,姚金和汪大勇等人就被巨大的纺纱车给震住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的纺车?!
太震撼了!
姚金半晌没回过神,他自诩见多识广,也未曾见过如此庞大的纺车,也未曾见过短短工夫便织出这么多布的纺车。
开眼了开眼了!
姚金带回来的棉花都是已经去了籽的,而且他还带回了当地居民弹棉花的工具,这倒是方便许多。
楼喻由衷赞他“心思玲珑”。
姚金乐呵呵地教授女工弹棉和纺织工艺。
正所谓一通百通。
织女们本就对丝、麻的纺织工艺得心应手,虽棉纺织技术与丝、麻有些差异,但在姚金的讲述下,倒也理解个七七八八。
楼喻交待采夏和逢春:“最先织出布的人,必有重赏。”
棉花不仅可以织布,还可以做棉袄、棉被。
只是姚金带回来的数量有限,且冬日就要过去,楼喻便打消做棉袄的心思。
他将皮棉全部交给纺织厂,又问要姚金:“花种有多少?”
“回殿下,这次带回了三车花种,不过小人听当地居民说,能养活的也不过四五成。”
楼喻颔首,四五成没什么。
其实古代劳动人民是很有智慧的,只要能赚更多的钱,他们是愿意去花心思搞研究的。
就拿粪料肥田来说,楼喻相信不少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可在王府田庄干活,种出的粮食再多,又到不了他们手里。
对自己没有利益的事情,谁还会积极去做?
至于其余农户,又能分到多少上等田地呢?用再多粪肥也提高不了多少产量。
种植棉花也一样。
棉种的成活率如今只有四五成,但只要种植棉花能给百姓带去利益,老百姓一定会积极主动地提高棉种的成活率,提升棉花的产量。
作为庆州掌舵人,他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只要下达政策,引导百姓就可以了。
半个月后,女工们经过努力,终于成功织出一匹棉布!
布料细密紧致,比麻布温和柔软,比丝绸透气服帖,非常适合做成衣服。
女工们织出来后,便知这匹布的价值所在。
布料呈到楼喻面前时,楼喻也不由有些激动。
他伸手摩挲半晌,对采夏郑重道:“以后,此布名为‘棉布’,可记住了?”
采夏秀目晶亮:“殿下,奴婢记住了!”
因皮棉量少,棉布产量还很低,楼喻没打算现在就推广。
他让人用棉布给爹娘、大姐和自己分别做了两套亵衣。
庆王和庆王妃穿惯了绸缎,乍一穿上棉质亵衣,竟觉得不比绸缎差,而且比绸缎要吸汗,穿在身上很舒服。
“娘看啊,这棉布就应该多造些出来!”
楼荃也赞同:“听说皮棉价格比蚕丝要便宜许多,阿弟是不是打算推广种植?”
至于庆王,他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没有发言权。
楼喻点点头:“推广也得一步一步慢慢来,急不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还是先搞点试验田吧。
这次他没打算在王府田庄设置试验田,毕竟田庄的地力比新垦出来的地力强,还是拿来种麦子和土豆比较划算。
鉴于新垦出来的地已经分配给新居民,楼喻不能强硬地让人家种棉花,遂又发布公告。
公告说:世子殿下要尝试种植新的农作物棉花,打算征用一部分田地。每征用一亩,愿补贴农户三成。这三成依照去年庆州平均亩产来算。除此以外,种出的农作物,上交八成,剩余两成留作自用。
农户们大多不认识字,楼喻便派小吏们去宣传。
有人问:“要种什么庄稼?还能有麦子好?”
他们大多挨过饿,麦子是他们的命根子,让他们不种麦子种其他东西,比要了他们的命还难。
“上交八成?!这不行!”
他们要是种麦子的话,秋收后只用上交七成!
小吏解释:“不是会补贴你们三成麦子吗?”
“那也不行!”
他们要是种那什么棉花,最终只能得三成麦子以及二成棉花!
谁知道那个棉花是什么东西?
亏本的生意他们可不愿意做。
大家都不愿意冒这个风险,这也在楼喻的意料之中。
但也有人愿意冒着风险,只为追随世子殿下的政策。
马贵是从外地逃难过来的。
他在逃难路上就听说庆州接收难民,不仅给难民饭吃,还愿意给难民提供活计。
他本来半信半疑,但看着面黄肌瘦的婆娘和刚出生半年的小女儿,他还是选择踏上前往庆州的路。
他们一家三口,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庆州。
刚到庆州,就看到城门外有不少人排队。
他问了人才知道,所有难民都得先登记拿到“身份牌”才能去领粮食。
马贵忍着饥饿,抱着女儿,带着婆娘缀在队伍后面。
等待的时间是相当煎熬的。
马贵忐忑又激动地盯着前头越来越短的队伍——
终于到他了。
负责登记的小吏严肃问:“叫什么名儿?从哪儿来?家里几口人?跟你什么关系?”
马贵一时没听清,根本记不住这么多问题,只呐呐道:“俺叫马贵。”
“哪个地方的?”
“桐州。”
“她们是你什么人?”小吏耐心指着他婆娘和女儿问。
“一个是俺婆娘,一个是俺闺女。”马贵老实道。
小吏唰唰记下来,摸出一个木牌,在上面画了三道痕迹。
前面两道长一些,最后一道只有一半长。
“拿着,去那边领东西。下一个。”
马贵晕晕乎乎朝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那儿还是在排队。
他又排了许久的队,这才领到东西。
一顶小帐篷,一小袋麦面。
逃难的百姓一般都会带上吃饭的家当,马贵也不例外。
有了麦面,他们今天就能吃到东西了!
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妻子竟已欢喜得哭了出来。
到了傍晚,他们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面糊糊。
庆州真好啊!那些人没骗他!
两人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双双入眠。
谁料半夜时分,女儿突然惊哭出声,竟发起了热!
马贵和妻子急得不得了,这可怎么办?城门已经关了,他们去哪儿找大夫?
想去乡野找赤脚大夫,可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去哪儿找啊?!
就在惊慌失措时,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吗?里头孩子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世道,还有这样热心肠的人?
马贵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连忙冲出帐篷:“兄弟,俺闺女发热了,能不能帮帮忙?”
他说完才发现,那人身上穿的衣服,跟白天登记、发粮的穿得一样。
马贵正担心被骂,却听那人道:“发热了?这可不是小事。你跟我来吧。”
马贵没反应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快带上你闺女去看大夫!”
马贵回神,立刻招呼妻子,抱上女儿,一家三口跟在小吏身后。
夜晚寂静无声,气氛沉默得叫人心惊。
马贵看看周围,都是一片片田地,实在没忍住,问:“大人,您、您要带俺们去哪儿?”
那小吏道:“去瞧大夫,田庄上有医馆。”
马贵听他声音平和,没有不耐烦,于是壮着胆子问:“大人,这么晚,您怎么还在城外头?”
“我晚上值守,听到你们那边动静就过去了。”
“值守?”马贵不解,“大人值守什么?”
小吏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值守你们啊。”
马贵连忙道:“大人请放心,我们绝对不会闹事儿的!”
有这么好的待遇,傻子才会闹事,他们根本不用人专门晚上看守。
小吏忽地笑了:“不是怕你们闹事。殿下是怕你们新来的难民水土不服,就像你小闺女发热一样,怕你们出什么事,才吩咐我们轮流值守。”
马贵:???
这实在有些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了!
怕他们出事所以派人值守?
这真的不是菩萨在世吗!
这一瞬间,一股深切的感动将他淹没。
他对小吏口中的那位殿下,涌起浓浓的感激之情。
等到了医馆,他才知道,原来这里是王府的田庄,殿下就是这里的主人,医馆也是殿下特意建的,就是为了庄户看病方便。
现在倒是给他们带来了方便。
要是田庄没有医馆,他们还得等一夜去城里看病。
城里看病又贵,他根本付不起。
等等——
他没有钱!
马贵恍然开口:“大夫!俺、俺没带钱……”
为他闺女诊治的是位年轻小大夫,生得很好看,心地也好。
方才他们来的时候,医馆门是关着的,灯也灭了,可见大夫已经歇息了。
但听到他们来意,还是毫不犹豫就开门问诊。
真是个好人!
陈玄参看他一眼:“你是新来的,可以先赊账。”
还可以赊账!
马贵惊喜万分,他不由看向小吏。
小吏点点头:“以后都是需要还的。”
马贵连连点头:“当然还!当然还!”
庆州的人怎么都这么好!
他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事了,没想到还有更好的!
庆州的世子殿下,不仅给他们提供屋子住,还给他们分配田地!
这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救苦救难来的?!
他毫不犹豫在庆州落了户。
分到地的那一刻,他抱着妻子热泪盈眶,哽咽道:“世子殿下是咱家的大恩人,以后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努力种地,就是对世子殿下最好的报答!
妻子亦含泪点头。
怀中的小闺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新公告出来后,大部分人都不愿意供出田地给世子征用。
马贵只是犹豫了下,就跟妻子商量:“殿下想种棉花,却还要征得咱们的同意,这世上哪有这样仁厚的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