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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挪威的森林(1 / 3)

鸟在什么时候最警惕?答案是繁殖期。哪怕是一片树叶掉落,它们也会紧张地叽叽喳喳叫着,像来了一队瞎凑起来走穴骗钱的草台班。

叶枫现在没有蛋可生,但她也被牧宇吓成了惊弓之鸟。

牧宇是个复杂的男人,他的复杂在于他的经历,他现在的职业。他的大学是学物理的,研究生却是读的电影学院导演专业。毕业后,他做过老师,拍过电影,写过剧本,制作过综艺节目。现在,他手里有一家国际文化公司,专门负责引进国外电视台最火的综艺模式,本土化后卖给各大电视台。有些电视台觉得多此一举以直接和国外电视台买。买回来之后,却是形似神不似,四不像,观众根本不买账,嘲讽声一边倒。这时,大家才意识到牧宇公司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公司的事,牧宇很少过问,目前,他偶尔给报纸、杂志写写高深莫测的学术文章,主要兴趣却是在演艺圈内,写各种评论。他评过的节目、电影、电视剧,抨击多,褒奖少,关注度都会有显著增加。但这人有点怪,他写评,不追逐热点,不哗众取宠,不为钱不为谁不为流量,纯粹个人喜好。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他很快就声名大噪,俨然是演艺圈内的舆论风向标。

这样的人,亲近不得,讨好不得,示弱不得,诱惑不得,威胁不得,渐渐的,大家为了安全,都识趣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叶枫觉得他危险,倒不全是因为这些,而是她发现,牧宇姓石,他的父亲就是上次在机场训斥她的那个老头。

叶枫已经刻意地不走以前走过的路了,但他们还是会偶遇,不止一次。于是,叶枫再看到他,心里面就会发毛,语气变重,脾气变坏。

短暂的无语之后,叶枫深吸一口气,说道:“村上春树先生很喜欢马拉松这项运动,有次他去参加比赛,遇到著名马拉松运动员濑古利彦,他问他,是否有那么一天希望明天休息不要跑步。对方一脸惊愕,仿佛不相信有人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答道,当然,每一天都想。现在的我就是每一天都想忘掉《叶子的星空》,我不会写一个字的,所以,你死了这条心吧!”

牧宇笑起来:“最近书看得不少呀,我还不知道树上春树还有这样的典故。还看了什么书,说说看?”

叶枫面无表情道:“在地球上,蚂蚁的总重量与人类大体相当。人类不比蚂蚁强大多少。”

牧宇鼓掌:“有道理,所以我们小人物才自比蝼蚁!”

叶枫翻了个白眼:“你算什么蝼蚁,你就是一只上跳下蹿的蚂蚱。”

牧宇自恋道:“那也是一只很帅的蚂蚱。”

叶枫把头扭向一边,不屑与一只蚂蚱交谈。

“蚂蚱”语重心长道:“在叙事心理学中,一个人的人生故事不是履历上写的那几行字。它是用粉笔来书写的,不断被擦除、修改、重述。你是故事的叙述者又是主人公,有时你会猛然发现,你的过去就放在那里,随时由人取用。也许你能忘了《叶子的星空》,可是你的听众记得,多少年后,她们说不定和她的女儿、孙女说,以前呀,我听过一个不错的电台节目,主持人叫叶子……”

叶枫冷笑:“你以为有多少人会记得?你问问这大街上,有几人听过《叶子的星空》。我想你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不过想借机炒作罢了,一个主持人杀死了一个听众,这个标题就会非常火爆,说不定还能拍成电影、电视剧,上面写着本片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就像好莱坞的那些阴暗系的惊悚片,三观无所谓,有卖点就好。大神,仁慈点吧,放过我,也放过那些会傻傻掏钱买书的孩子们。每个人都有长板和短板,我写不来你想要的书。什么叫书,不是在空白纸上印上字,就能叫书?看过《第五元素》么,里面有写:一本书就是一份立方形的、感情强烈的、热气腾腾的良心——仅此而已。”

“叶枫,你说话要不要经过大脑?”牧宇从来就不是个温和且有耐心的人,他的燃点向来很低,一刹那,他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这点故事我还真看不上,别瞪眼,你这点皮相,我更没兴趣。”

“那肯定是这边的风景太美,你才走了过来。”

牧宇活活给叶枫气乐了:“是呀,这片风景吸引了我。叶枫,知道艾伦吧,没错,就是主持《艾伦秀》的那个艾伦,有次,她由于背部韧带拉伤,只能卧床休息。即使这样,她仍没中断她的工作。这一期的节目就是在病房里录制的,嘉宾们都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解释为什么要这样拼,就像观众说的,这个节目得继续。对于商场来说,顾客是上帝,对于节目来说,观众是上帝。你的上帝是谁呢?”

“反正不会是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确实是真心结束《叶子的星空》,但你从没有想过离开主持这个行业,不过,你眼光很高,很挑,一般的节目你看不上,你还是想做一档有着你个人特色的节目,可是现在的你,没有几家平台有胆让你来尝试,勇敢一点的,是出于人情或者别的,你又不想欠人家。你扮颓废,装高冷,演失意,其实是高不成低不就,你根本是找不着出路了。着急吧,失眠吧,怎么办呢?你要是实在不想写书,那就不写,但你听好,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可能是你遇到的唯一的机会,你来策划一档节目,我给你配团队、拉资金,节目怎么卖也不要你问,我的要求只有一个,这个节目得是高质量的,别太俗气。现在你打开电视机,不是晒娃就是真人秀,真没几个可看的节目。你有什么想法,一个月后给我电话。如果你抓住这个机会,我就会成为你新的土壤。后面,不会再有偶遇了,我很忙的。”

牧宇双手插兜,丢下盛气凌人的一瞥,走了。

耳根终于清静了,叶枫一动不动地坐着。今天选的这张长椅,四周树荫很浓密,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树木被阳光蒸发出的清香,气味很宜人。太阳的光斑在树荫上空晃过,照在她的腿脚上,然后继续移动,直接打在她的头上和肩上。原来,起风了。在和煦的微风中,树叶向后仰倒,随风摇摆。当风力加强时,树叶则借助风力卷叠起来,形成一种防御的姿态。

树叶哗啦啦地响着,风越刮越大,光斑不见了,天变得昏暗起来,空气里的雨意越来越稠。

该走了,还要走快点,不然会淋雨的。可是,逃去哪里呢?逃?哈,逃离夏天,逃离燕京,逃离……

叶枫突然哭了,牧宇虽然很讨厌,可是他没有说错,她不迷茫,她有方向,可是她的前方没有路。

两百米外的路口,夏奕阳看着叶枫在不住地擦泪。他在这儿已经待了一个多小时了,他听不见叶枫和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但看得出,他们并不很陌生。两个人的情绪似乎都不好,不知为什么事吵得很凶。

即使这样,夏奕阳却觉得他们关系不错。叶枫没有在他面前疏离地隔了一堵墙,不畏惧暴露出最真实和无理的一面。她应该非常信任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自己这个丈夫呢?

一时间,夏奕阳心里面翻江倒海,又酸又苦,又无力又痛楚。

他拿起手机,翻出瞿翊的号码。

今天,郁刚又来找瞿翊蹭车了,嫌弃瞿翊车开得像在爬,抢着占了驾驶座,把瞿翊推到后座。

瞿翊的体质太弱了,担心感冒,这么热的天,能不用空调就不用空调,夜里仅靠一把蒲纸扇纳凉,自然睡得不够好。他晕沉沉地打着盹,手机响了。

“奕阳?嗯,我今天在台里,就快到门口了。对,我是有个表哥开心理诊所的,但他这个月不在燕京,去美国参加个什么学术会议。行,他回来,我帮你找他约时间。”

瞿翊收了线,眉头慢慢地蹙起,奕阳要看心理医生,是在叙利亚那边血腥场面看得太多,需要开解,还是别的?

他正要和郁刚讨论,郁刚突地踩了个刹车,把车熄火了,头探出了窗外。

“出什么事了?”瞿翊也看到了,中视进停车场的那条车道前挤满了人,好几辆车都堵在外面。

“不像是追尾,大概在吵架,哪来的妞,嗓门这么大。”

郁刚话音刚落,只听到咣当一声巨响,像是什么被砸破了。郁刚激动起来,跳下车,跑了过去:“啧啧,都动上手了,这还是个狠妞呢!”

过了一会儿,他一脸紧张地跑回来,拍着车门,对瞿翊说道:“不得了,原来是柳橙那个傻妞,她把路名梓那辆卡宴前面的挡风玻璃给砸了个洞。”

柳橙是用花盆砸的玻璃,花盆里种的是仙人掌,化妆师大姐不知道打哪里弄来的,弄来后就扔在角落里任其自生自灭。柳橙下楼前转了一圈,最后就瞄上它了。

花盆还挺重,但柳橙仿佛陡生出无穷的力量,她一口气就搬到了车道这里。路名梓的车过来,看到她,想装着没看见的过去,她抬臂拦住了他:“路名梓,你给我道歉。”

“一大早的,你发什么疯?”路名梓瞅着那些驻守在中视大门口的记者们向这边蜂拥,厌烦地皱起眉头。

“你道不道?”柳橙像咆哮帝附体,青筋暴立,两眼圆瞪,吼得声嘶力竭。

“你有病看医生去,朝我叫什么?闪开。”路名梓对着柳橙狂按喇叭。

柳橙想着刚才在演播室门口,听着摄像和导播新来的小助理旁若无人地高声笑谈她的花痴史,她突然就不想再忍了。

她朝着路名梓冷冷一笑,弯腰搬起花盆,对着前面的挡风玻璃就砸过来了,路名梓下意识地往后躲闪,眼里有说不出的惊骇,他看着玻璃呼啦啦地裂开,从一个碎点,蔓延出蛛网状的裂纹。

路名梓心疼坏了,现在虽然赚钱容易,但这辆卡宴他是咬牙买的,为了是谈业务时给自己长个脸。他掐死柳橙的心都有了,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已经有记者举着手机在录视频了。

他铁青着脸推开车门,柳橙两手沾着泥,理直气壮地哼哼着。

路名梓手指着车,心在滴着血:“柳主播,你对我有意见,可以到宋总那儿反应,也可以当面和我说。你这么暴力算什么?”

柳橙回给他二个字:“骗子!”

“骗子?我骗你财还是骗你色了?”这句话,路名梓说得很大声,他要在场的人都听见,他一点也不心虚。

“你不仅欺骗,还虚伪。如果再让我听到一句我如何如何迷恋你,我就把你当年你在我家楼下发疯向我表白的录像公布于众,还有你给我写的情书情诗。那些我妈可都留着呢,防着你再去我家闹腾,她要报警,把那些交给警察。路名梓,你可能已经忘了那个晚上我给你说过的话了,行,我今天再说一遍。路名梓,我不喜欢你,以前不喜欢,现在不喜欢,将来也不会喜欢。”

纵使路名梓脸皮厚如城墙,此时此地,也无地自容了。他不敢反驳,不敢回击,他怕把柳橙彻底激怒了,她会和他死嗑到底,来个鱼死网破。不值得,他人生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他反过来又一想,不就是以前喜欢过她么,男未婚女未嫁,又不犯法。于是,他挺直了身子,虚张声势地瞪视着她。

柳橙看着路名梓那张色彩斑斓的脸,一瞬间,千情万绪,百感交集。

路名梓现在如何如何,她不想去评价。高考那年的路名梓,比现在可爱、单纯,也勇敢。高考分数一出来,媒体就开始各种炒状元的活动。她和路名梓就是在活动中认识的,各自穿着一身古代的状元服,天气又热。路名梓请大家吃冰淇淋,她要的是三色球。其实之前,她和路名梓在竞赛时就见过,不过没说过话。活动结束,大家约在一块吃饭。后来就经常见面,假期那么长,他们还一起去了趟横店。有一天,路名梓突然跑到她家,塞给她一首诗就跑了。路名梓的字写得很不错,是练过的。她挺喜欢看他的字,他的诗太朦胧,她看不懂,但她能猜出他要表达什么意思。她对路名梓说:“我现在还不想谈朋友。”路名梓诧异道:“你不觉得我们这样都是状元的很般配么?”她没好气道:“你唱戏啊,还真当自己是状元呢!高考也就是一次综合练习,发挥不错而已。”路名梓赌气道:“你想不想谈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欢你。”她高冷道:“和你相反,我就是不喜欢你。”

路名梓的意志力很紧强,一次次被她拒绝,一次次卷土重来。没办法,她只能让妈妈出面。

那时候的年纪太小,喜欢与不喜欢其实都不强烈。合则近,不合则远。她承认她有一点欣赏路名梓,一群人在一起,他总是表现出众,很快就让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逐着他。他的知识面很广,口才又好,长相英俊,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的朋友。但是真正相处起来,就会发现路名梓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谦谦君子那样,在他心里,人是分级别的。他所认为的和他同一级别的,不是成绩优异日后发展不错,就是家境良好自身也非常出色的,这些人方有资格和他做朋友。他总是爱用“值得”“般配”这两个词来形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而她何其荣幸,被他认定是可以和他并肩站立仰望远方的女子。抱歉,她没他那样的高瞻远瞩。

时光荏苒,她几乎都忘了路名梓这个人,有一天,他却突然成了她的同事。

原来,他们的故事还有这么个番外。真讨厌那些自作多情的作者,有事没事扯什么番外,唠叨个没完,给文章多一点留白不好么?

柳橙悲悯地深呼吸:“我会把修车的钱打到你卡里。”她擦了擦手上的泥,平静地转身。目光扫到人群里的郁刚和瞿翊,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郁刚无限惋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亏大了。瞿老师,你不过去安慰一下么?”

瞿翊的目光,先是有一丝莞尔的笑意,但这个笑意停留得并不久,很快他像被什么打断了:“郁刚,你手里有多少活钱?”

“你想要多少?”

“越多越好。”

郁刚瞪大眼:“你一不买房二不娶妻,要钱干吗?”

瞿翊沉声道:“死了这么多人,总得帮着处理后事吧!”

路名梓还是非常聪明的,趁视频还没在网上泛滥时,他主动找宋可平请罪来了。他暗自庆幸之前在宋可平面前带过一句,不然他现在真是百口莫辩。同时,他还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装出一副委屈无辜相,他说以前对柳橙还有一点好感,现在真的没办法接受。她这是故意让她难堪,难堪就难堪吧,男人不就是背锅的么,可是为什么要选在中视的大门口,影响太坏了。

宋可平脸色越来越黑,他先打电话请公关部找记者们协调,把视频买了回来,然后把柳橙叫了进来。

他有点不能理解,柳橙又不是新人,怎么就能干出这样的蠢事呢?

“我刚来财经频道时,你们过来和我一一见面,介绍到你,谁加了一句,说你是频道的吉祥物。你哪是什么吉祥物,你就是一隐形炮弹,现在‘轰’一声,炸了。你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柳橙不说话,因为无话可说。

“我这人呢,心软,不把我逼急了,任何事到我面前,我都尽量轻拿轻放。这个习惯可不好,我得改。这样吧,柳主播,你把《美景私房菜》的节目停一停,这节目呢,对于你也是大材小用。你先歇着,后面有适合你的节目,我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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