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就是手艺、绝活……以前没有武林这个说法的啊,一个个破烂村子,山高林远土匪多,村东头有个人会点把式,就说是绝活了……你去看看,也确实会一点,比如不知道哪里传下来的专门练手的办法,或者专门练腿的,一个办法练二十年,一脚能把树踢断,除了这一脚,什么也不会……”
“……我年轻时便遇上过这么一个人,那是在……襄阳南边一点,一个姓胡的,说是一脚能踢死老虎,家传的练法,右脚力气大,咱们小腿这里,最不济事,他练得比一般人粗了半圈,普通人受不住,可是只要避开那一脚,一推就倒……这就是绝活……真正武艺练得好的,主要是要走、要打,能成事的,大多都是这个样子……”
客栈侧院的厅堂内,名叫卢六同的武林宿老身前放着一杯茶,正在滔滔不绝地与西瓜、杜杀、罗炳仁以及宁毅等人说起武林间的故事。
“……你看啊,当年的刘大彪,我还记得啊,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有年岁了,实际上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背一把刀,天南海北的到处打,到嘉鱼那会儿,已经有登堂入室的迹象了。他与老夫过招,第十六招上,他扬刀斜斩……哎,从这上面往下斜劈,当时老夫脚下使的是一招莽牛犁地,手上是白猿献果,迎着着刀锋进去,扣住了他的手……”
“……当时你们霸刀的那一斩,手上的姿势是很简单的,有那一次后,这一招便多了两个变化,这便是多走、多打的好处,有了弱处,才知道如何变强嘛……你们霸刀如今还是有这一斩吧……”
老人面带微笑,手中比个出刀的姿势,向众人询问。西瓜、杜杀等人交换了眼神,笑着点头道:“有的,确实还有。”
卢六同笑得满意:“武学世家就有传下来的成套的绝活,占了积累的便宜,刘家刀在苗疆一带,一如我卢家在嘉鱼,本就有根基,可根基不代表你真能出人才,要说大彪当年的武艺啊,其实还是那一趟游历当中定下的,此后才有了霸刀的名号。另外青溪方家也算是传过了几代,原本有些小势力,可名声不彰,到得方腊这一代,家道中落了,他反倒因此占了便宜……”
“……当年青溪富庶,可朝廷生辰纲的摊派也大,方家那一代,出过几个能人哪。方腊、方百花、方七佛,怎么出来的?家里人太多了,逼出来的,方腊入摩尼教,以为找了条路,可摩尼教是什么货色?从上到下还不是你吃我我吃你,想要不被吃,靠打,靠拼命,有进无退,方家当年还有方询、方铮几个人,名声显赫,也就是火拼时死了嘛。”
“方腊打出来了,成了圣公。方百花,虽是女子之身,听说好几次也死了。方七佛为何被称作云龙九现?他善用计谋,每次出手,必然谋定而后动,而且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次都是针对别人的弱处出手,别人说他心思缜密无形无迹,其实也就是因为他一开始武功最弱,最后反倒得了云龙九现的名号……唉,其实他后来成就最高,若不是在军阵之中被耽误,想跑本是没有问题的……”
“……方家人原本就想在青溪那边打出个天地,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就到教主级别上了,当时的摩尼教主贺云笙,听说与朝中几位大员都是有关系的,本身也是拳脚厉害的大宗师,老夫见过两年,可惜未曾与之过招……贺云笙之下,圣女司空南轻功、爪功了得,左右护法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谁知道那年端午,方腊等人约了你爹在内的一大群人,在摩尼教总坛,直接挑战贺云笙……”
“……谁也想不到他会胜的,可那一仗打完,他就是圣公了嘛。”
老人自恃辈分,说起这些事情来头头是道,间或加上一两句“我与XX见过两面”“我与XX过过两招”的话语,俨然斯人已逝,如今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样。西瓜、杜杀等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细节上的差异,若在平日里见到,大概没什么心情一直听着,但眼下既然宁毅都跑过来凑热闹了,也就面带笑容地由着老人发挥了。
“……当年在摩尼教,圣公之所以能与贺云笙打到最后,主要也是因为你爹大彪在旁压阵。有他、有方百花、方七佛,才算正面压住了司空南那帮人,毕竟霸刀刘大彪刀法通神,而且正面对敌出了名的从不含糊……可惜啊,也就是因为这场比试,方腊夺了贺云笙的位子,其余人散的散逃的逃,方腊又不肯在听北面几家大族的调配,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永乐之祸……而且也是因为你爹的名声太显赫,谁都知道你霸刀庄与圣公结了盟,后来才成了朝廷首先要对付的那一位……”
这卢六同能够在嘉鱼一带混这么久,如今年过古稀仍旧能打出江湖宿老的牌面来,显然也有着自己的几分本事,凭借着各种江湖传闻,竟能将永乐起事的轮廓给串联和大概出来,也算是颇有智慧了。
摩尼教虽说是走底层路线的民众组织,可与各地大族的联系千丝万缕,背后不知道多少人伸手其中。司空南、林恶禅在位的那一代算是当惯了傀儡的,发展的规模也大,可要说力量,始终是一盘散沙。
方腊杀死贺云笙,赶走司空南等人后,整肃整个江南的教众地盘,终于将整个摩尼教拧成一股绳,而依靠摩尼教的影响,才有厉天闰、石宝、邓元觉、祖士远等人陆续加入其中。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贺云笙、司空南时代的摩尼教不过是个黑帮性质的草台班子,在方腊手上整肃后的摩尼教,足以正面吊打一百个“前摩尼教”。
但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各地大族的利益,开始从各个方面真正动手打压摩尼教。随后双方冲突愈演愈烈,才最终出现了永乐之变。当然,永乐之变结束后,再度出来的林恶禅、司空南等人重掌摩尼教,又使得它回到了当年一盘散沙的状况当中,各地教义流传,但管束皆无。尽管林恶禅本人一度也兴起过一些政治理想,但随着金人乃至于楼舒婉这等弱女子的数次碾压,如今看起来,也算是认清现状,不愿再折腾了。
这些情况宁毅依靠竹记的情报网络以及搜罗的大量绿林人自然能够弄得清楚,但是这样一位说掌故的老人家能够这样拼出轮廓来,还是让他感到有趣的。要不是装作跟班不能说话,眼下他就想跟对方打听打听崔小绿的下落——杜杀等人不曾真正见过这一位,说不定是他们孤陋寡闻而已。
那卢六同点评完方腊、刘大彪,随后又开始说周侗:“……当年周侗在御拳馆坐镇了十余年,虽然如今说他天下无敌,但我看,他当年能否有这个名号,还是值得商榷的。不过呢,他也厉害,为什么啊,因为除教学生外,他便到处走,到处抱打不平……哎,这就是说过的,打的好的,主要是得多走动……”
“……早些年……景翰朝还在的时候,最后天南海北打出名气来的,也就是那林宗吾了,当初是摩尼教护法,倒是没人想到,他后来能练到那个境界的……敌友且不说,当年在嘉鱼,老夫与他过过几招,此人内力深厚,天下难有对手了。他后来在晋地起兵抗金,其实也算是于国有功,我看哪,你们如今要办大事,可以有吞吐天下的气度,这次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可以请他来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内务,老夫也只是这么提上一句……”
“他如果想来,我们当然也是欢迎的。”西瓜笑了笑。
“此等胸怀,有大彪当年的气势了。”卢六同满意地夸奖一句。
老人喝一口茶,过得片刻,又道:“……其实武艺要精进,主要也就是得走动,中原大变这十余年来,说起来,北人南下,民不聊生,但实际上,也是逼得北拳南传,融汇交流的十余年,这些年来啊,你们或在西北、或在西南,对于江南绿林,参与不多了,但以老夫所见,倒又有一些人,在这乱世之中,打出了一些名头的……”
“……比如当年在临安,有一位聂金城,此人武艺高、背景也深,外号‘蟒侠’,老夫曾与他切磋过几招,聊过一个下午,可惜临安破城之时,此人当是在抵抗中牺牲了,没能逃出来。唉,此人是难得的英雄啊……他的手下有一位叫陈桂枝的,这名字听起来像女人,可此人身形极高,力大无穷,听说这次来了成都……”
“……另外,湘楚之地有一位外号老实和尚的中间人,消息灵便、手眼通天,与各家交好,动手虽不多,但老夫知道,这是个狠人……”
宁毅伸手摸了摸鼻子……
老人虽在嘉鱼默默无闻,但消息看来灵通渊博。此时煮酒论英雄,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不少近年来出现的豪侠,随后才渐渐进入正题。
他此次来到成都,带来了自己的次子卢孝伦以及麾下的数名弟子,他这位儿子已经五十出头了,据说之前三十年都在江湖间历练,每年有一半时间奔走各处结交武林大家,与人放对切磋。这次他带了对方过来,便是觉得这次子已然可以出师,看看能不能到华夏军谋个职位,在老人看来,最好是谋个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以作起步。
过往在汴梁等地,习武之人得个八十万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算是个好出身,但对于已经认识西瓜、杜杀等人的卢家人来说,军中教头这样的职位,自然只能算是起步而已。
“……华夏军在西面山中不断练兵,战阵之上令人钦佩,若比试军阵,东面武朝当中自然无可取之处,但十余年南北武林交汇融合,终究还是有不少可借鉴的绝活出现。孝伦这些年在江南游历,结识各路名家,见闻广博,在军中任一教头,依老夫看来,已能胜任了,因此便让他过来见识一番,老夫也是因为心系故人之后,趁身体还算硬朗,过来这边走一走、看一看……孝伦也有几样绝活,眼下可以演练一番,哈哈……”
那卢孝伦五十多岁,身形看来倒还算健硕,老父亲说话时并不插嘴,此时才站起来向众人行礼。他其余几名师弟随后拿出各种表演器具,如大块大块的水牛骨、青砖、木人桩等物。
那水牛骨又大又坚硬,装在布袋里,几名弟子拿出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块,宁毅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表演“黄泥手”的道具:这黄泥手算是绿林间的偏门武艺,习练时以黏腻的黄泥为道具,一点一点往手上慢慢抓起,从一小团黄泥慢慢到能用五根手指抓起大如皮球的一团泥,实际上练习的是五根手指的力量与准确性,黄泥手因此得名。
而除抓黄泥的练习之外,这门武艺的练习者每天要做的就是徒手拧各种骨头,到得最后临阵对敌,不论别人出拳还是出脚,他双手一合便能将对方的四肢骨骼直接打碎。这水牛骨的坚硬远胜普通人,以它来表演,方显表演者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