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牧钧这样回答司灼。
其实他的内心依旧不理解。
为什么伊莲会疯,为什么伊莲会将司灼摁进火里,为什么伊莲不想再活下去。
那天之后,牧钧经常看到司灼坐在白塔最高处,双腿在边沿晃动,没有任何防护,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将他吹下去。
他冲上去,问司灼为什么要做这样危险的事。
司灼用那双悲伤的眼睛看向他:“精神上的丰富会让一个人内心变得脆弱,艺术和现实的巨大差异,会将一个人逼疯。”
牧钧似懂非懂。
因为他并没有丰富的精神世界,所以他无法彻底共情,只能点点头。
伤好之后,司灼还是像之前那样,每天闷头创作,只是他眼中的悲伤和阴霾似乎越来越浓了。
有段时间,司灼看起来好了不少。
他整天捧着被组装出来的通讯仪,在等待什么,那种眼神、那种期待的神情,牧钧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了。
就好像溺水的人,终于触碰到了水面漂浮着的木头。
他找到了一点儿希望。
在一个假期,牧钧终于能够和司灼见面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司灼笑了。
“你认识了一个不错的人?”牧钧问。
“可以这么说吧。”司灼将前几天的水晶雕刻展示给牧钧。
是一朵花,牧钧没有见过,他没见过任何植物。
“这是什么?”
“紫藤花。”
“它真好看。”
“如果多一点,也许会更好看。”
司灼的目光看向很远的地方,好像在寻找。
牧钧问:“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象,自由城、或者是白塔,开满花的样子。”
那是牧钧最后一次看到司灼开心的模样。
后来他们很久没有见面。
再后来,牧钧听说司灼偷偷溜出了白塔。
也是同一天,牧钧看到,在白塔之外、在自由城之外,在很遥远的地方,似乎冒起了一阵火光。
他本应该看不见的,但那天他正好需要测量一些数据,需要远处距离的对比,便戴上了测量设备。
但野外充满迷雾,那个火光就像一个跳动的火星子,只存在很短的时间,牧钧并没有去注意。
再再后来,司灼被伊迪斯带回来了。
他开始疯狂的想要逃离白塔,但他没有成功,伊迪斯总能成功抓住他,将他关在静思室里,要他认错,要他反省,让他亲手雕刻的神像盯着他。
牧钧最后一次见到司灼,司灼已经完全不会笑了,他甚至没有过多情绪。
他说:“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
那一刻,好像有什么想法闪过牧钧的大脑,可他抓不住,他已经麻木太久了。
直到被伊迪斯强行运作机器,切断双腿,失去价值,被赶出白塔,活生生感受生命流逝,他才恍然明白过来。
他好像从来没有反抗过白塔,反抗过伊迪斯。
他明明是一个人类,却被用所谓的价值评估,并习惯于被价值评估,被关在那样狭小拥挤的样板间里。
这样不对,不应该。
哪怕面对末日,哪怕是为了生存,人类也不应该是一个被豢养的种族。
这是一种慢性灭亡,是一场痛苦的自/杀。
可所有人都麻木在这样的世界之中,无人反抗,无人明白。
体制化已经剥夺了人类几乎所有的思想和思考能力。
人类用了几千年时间觉醒自主意识,用了几百年时间发展自主意识,结果末日来临,又被摁了回去,又重新变成了动物。
牧钧在死前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绝望。
那司灼呢?
他所谓的艺术、所谓的美感,让他时时刻刻思考,挖掘,将他每日每夜都关押在思想的炼狱之中。
所以艺术家会发疯。
所以伊莲会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牧钧再一次感受到一阵剧烈疼痛。
他的伤口裂得更加恐怖了,可司灼并没有放弃要救他。
只是,现在不管什么方法都无济于事。
“司灼,司灼。”牧钧努力睁开眼,努力想要去触碰司灼,他问“还记得我们学过的第一首曲子么?”
“嗯,我记得。”经历了一开始的崩溃和绝望,此刻的司灼渐渐平静下来,就像经历从前每一次生离死别一样。
他深深呼吸,对潼恩说:“口琴,可以再借我一下么?”
“好。”潼恩将口琴递给司灼。
这一次,牧钧看清楚了。
潼恩的口琴是伊莲随身佩戴的那一只。
他还以为口琴也和伊莲的身体一样,一起化在了【不夜】的熊熊烈火之中。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潼恩会出现在这里,会用宝贵的物资试图救他。
潼恩,见过伊莲,见过她绝望且悲哀的眼神。
那种眼神,没有人能忘得了。
即使只是在潜意识里,他也因为这种眼神,被改变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至少潼恩学会了共情。
司灼也一定认出来了。
他轻轻抚摸口琴,像是在抚摸他创作出来的每一个艺术品,然后放到嘴旁。
很轻很缓慢的音乐。
《SilentNight(平安夜)》
【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光华射。】
舒缓温馨的调调中,牧钧又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司灼还说了几句他当时并没有明白的话。
“你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是将岁月以文明,还是给文明以岁月?”
“我做了一个也许会让自己成为罪人的决定。”
“希望那一天,不会有人指着我的鼻子谩骂——你不过一个濒临崩溃的疯子。”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牧钧阖上眼睛。
他彻底失去了呼吸。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司灼将一整首《SilentNight(平安夜)》吹完,然后,他放下口琴,转向身后的向南和潼恩。
“你们现在最正确的选择,就是离开我。”
.
梅克洛克漫无目的的走在金属铺成的道路上。
她的眼里,是一望无际的钢铁丛林,还有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末日难民。
昨夜的场景给她造成了极大心理阴影,溅在她脸上的血液温度犹存,分明是温热的,却令她寒冷至极。
她开始克制不住的发抖。
无意间,她又看到街角的两个人——不,或许已经不像个人了。
他们简直像两具干枯的尸体,只是他们还能动,不停的在手臂上抓挠着,落下一层又一层皮屑,接着他们又开始疯狂咳嗽,咳出了血,还有几乎破碎的内脏,血淋淋的沾在他们的手上。
梅克洛克离那两人太近,她几乎感到那两人咳出的飞沫都喷溅在了她的脸上。
她单臂无助的抱在胸前,快步离开这里,边走,边失神喃喃:“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好想见你……”
然后,她撞到了一个人。
她慌张的抬起头。
来人非常考究,和街上这些难民看起来完全不同。
“我叫辛德尔。”男人向她伸出手,微笑着,看起来十分温和,“梅克洛克女士,我有办法让你再见到儿子一面,作为交换,帮我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