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施无弃开始收拾东西。他一挥手,桌上排列着的摆件自动按照固有的顺序归到原位。再一打响指,厅堂内的大部分灯都熄灭了,只留下最近的几个烛台。室内顿时昏暗起来。蚀光阙不是永夜之域,但天空永远停留在疑似黎明或是暮色之前,说亮不亮说暗不暗的。若有飞鸟从天上掠过,也能看到幻境内的光芒逐步暗淡,熄灭的灯火如退潮的海滩。他绕到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倒了一杯茶。茶本来已经凉了,但从他手中倒出来的却冒着袅袅热气。他倒了两杯,都拈着杯口离开桌前,绕到之前那长桌侧面的屏风后。
那里有几张椅子,摆的比较随意。其中那张有靠背的檀木椅上,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位女子。她的容貌是极美的,华贵的衣裳像从斑斓繁茂的花海里裁剪了一段儿穿在身上,即使在后宫嫔妃的衣橱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布料与做工简直不像凡间的造物。施无弃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他将杯子自然而然地递了过去。
女子接过茶杯,一手端着,一手掩着。她倒是有些意外了,挑着眉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施无弃耸了耸肩,喝一口茶。来者也将茶杯凑到嘴边,一面说道:
“如果不是你要歇业,想必她也不会去天泉。”她笑着说,“她喜欢你,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胡说什么。想不到你莺月君不仅会解梦,还能算姻缘啊。”
施无弃也并不恼,只是笑着这么回了一句。就这么一口茶的工夫,莺月君的脸又化作了另一个美人的模样。她也笑眯眯地说:
“女人最懂女人。而且,这世上的喜欢,又不是只有情情爱爱,你往哪儿想?可真自恋。”
“行行行,你说的都对。”施无弃当真觉得好笑,也就顺着说了下去,“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推荐了天泉眼,我还真不知她的病该如何是好。”
“嗯哼。大约算以毒攻毒吧,那里的气候环境反而适宜她练这种功夫。辜葭潜龙独创的武学可真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那个女的就是他的转世?具体数来究竟是第几世,我也不清楚了。”
施无弃持杯的手短暂一顿,微皱起眉,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莺月君确实不曾和他说过,可能是她自以为讲过了,其实没有。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难怪,其他人拿到降魔杵,都不曾破译甚至直接忽略的、上一位霜月君留下的东西。唯独她的灵魂,最能与这东西感知共鸣……”
“他们还挺像的。”
“是很像……”
“怕是要走老路咯。”
“那恐怕不是她前世所希望的了,”施无弃微微叹息,“这不就与他为了转生的目的背道而驰了么?若真发生这种事,也太过讽刺,戏文也不敢这么演。”
“谁说得准呢?”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莺月君又换了张脸。她的模样虽然漂亮,每一个面孔都能深深地印在人的脑海中。可要真正记住她的长相,绝不是寻常人等做得到的。何况除了当年真正被烧毁的美丽面孔,许多名人大家绘出的画中人的模样,也能被她据为己有。据说早些年,她无聊的时候就想捉弄人,会故意在创作中的纸上笑,吓坏了不少画师。不过现在她已经很少做这些事了。
“你如今的样子倒是多变得很。怎么,难道是过去总和自己吵架,不知谁来出面吗?”
“你就别拿我打趣了。”莺月君忽然感叹起来,“少说这些。以前我确实总用一张脸,可是不知怎么,下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认不出我了!我想定是不知不觉间,我的样子慢慢转变成另一张相似的面孔,接连不断。有好几次,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了这种情况,就会认错人,和梦中的过客打招呼。这可真是糟透了,我干脆故意在人类眼前变来变去,这下可就不会弄混了。幸亏是在梦里,也不会惹上别的麻烦,若是在现世中有人想要冒充我,麻烦就大了。说来这样也好……平日也好偷懒,不必像其他同僚那样忙碌。我常常游历于各种人的各种梦境,唯有此处,能长久地歇歇脚,喝上一杯有滋有味的茶。”
“随时欢迎,只是近来不行了,你知道原因。”施无弃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今天来做什么?不会就只是为了偷听我和访客的闲谈吧?”
“也是,我还挺忙的,最近在忙一个丫头的事。呃,我要做什么来着……唔,好像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莺月君挠挠头,好像真一时想不起来。施无弃倒是知道原因:虽然有许多好看的皮囊,但即使是虚构的脑袋,她也只有一颗。她花了很长时间才让每一个自己达成共识,融合的思绪持续斗争、妥协,光是这部分就占用了思想的很大一部分,所以她总是记不住要紧的事。不过,用不了多久,她总能想起来,就是得多给她一些时间。
“啊!想到了。你先前是不是见过一个火狐狸?一只赤狐,有个金狐兄弟。现在说或许有些晚了,但我从诸多梦境中收集情报,打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是……什么事?”
“他兄弟,若是叫温酒,那他确实是躲起来了。而且不妙的是,他与妄语在一起呢。”
“妄语?”施无弃反应了一下,“你是说……恶使?”
妄语者,不净心,欲诳他,覆隐实,出异语,生口业,是名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