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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三)(2 / 2)

母亲又急又气,拉起我就打了我一掌,又给了麒麟一掌,麒麟每挨打就哭,这时扯开喉咙,就哭个不停了。母亲骂,麒麟哭,旁边的小贩在发愣,有个尸体躺在脚边……就在这种怪异而混乱的情况下,突然,一阵“噼哩叭啦”的巨响,连珠炮似的响了起来,震动了整个山边。

“土匪来了!”母亲本能地喊,一把抱住麒麟。

“是枪战!”父亲说,“难道日军已攻到四川吗?不可能的!”

话没说完,又一阵“噼哩叭啦”的巨响。小贩吓得蹲下身子,用四川话和抬尸人大吼大叫,抬尸人站起来,开始往山下的小镇中跑去……眼前一片混乱,我们吓得呆呆地站着,动也不敢动。

然后,有一群人从小镇里跑出来了,他们叫着,笑着,手里高舞着一面国旗,同时,在放着鞭炮,原来那“噼哩叭啦”的巨响是鞭炮声呢!那群人一面放炮,一面大声嚷着:

“抗战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日本人无条件投降!无条件投降!”父母呆怔着,不敢相信。

好半天,父亲才抓住一个年轻学生细问。

真的,收音机已经转播了,抗战胜利了!

父亲大叫起来,抱着母亲狂跳,母亲又哭又笑,我们孩子们绕在父母脚前,也跟着大笑大叫……在那一瞬间,兴奋把什么都淹没了,连瘟疫的恐惧也没有了,全家人疯狂地拥抱着,疯狂地笑着、哭着、叫着:

“胜利了!胜利了!胜利了!”

是的,我们终于走到了四川,终于赶上了胜利!

我实在描写不出那时候欣喜若狂的心情,杜甫有一首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还有什么句子比这几句话来形容我父母当时的心情更恰当呢?好一句“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好一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还乡?不!虽然抗战已经胜利,虽然我们“逃难”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虽然我们全家都欣喜欲狂,但是,我们距离“还乡”的日子,却还远着呢!

第二十七章泸南中学

我们一家人终于到达四川,抵达重庆。在万民腾欢中,迎接着胜利。但是,经过这样一年的长途跋涉,我们一家五口,除了身上穿的破衣服以外,真是一无所有,狼狈极了。幸好,重庆有我母亲的堂兄堂妹,我前面就写过,袁家是个大家族。这时,我三舅和三舅母收容了我们。其他在四川的舅舅阿姨也闻讯赶来接济。母亲是袁家长房的女儿,原是极尊贵极娇宠的千金小姐,如今竟然历尽这么多风霜。一时间,大家围绕着父母,详问我们“逃难”的经过。人人听得目瞪口呆,简直不相信这么多的“故事”,会一桩桩、一件件地发生在我们身上!

那些日子,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说,说到伤心处,说的人掉泪,听的人也掉泪。我总是坐在人群中,听父母一遍一遍地说,我就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段惊涛骇浪、悲欢离合的岁月。所以,虽然当年我才六岁,这些往事已深深地铭刻在我内心深处。

“逃难”终于成为了“过去”。“未来”将何去何从,就又成为父母必须面对的问题。这时,父亲不知道接受了哪个学校的聘书,要到一个名叫“李庄”的县城去教书。因为是战后,百物萧条,那学校连家眷宿舍都没有,只能安排父亲一个人的住宿。父亲虽然极不愿意在抗战刚胜利、我们阖家庆团圆的时候,却抛妻别子去李庄教书!但,分离事小,失业事大。何况我们三个孩子都年幼,嗷嗷待哺。所以,父亲决定去李庄教书。至于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将怎么办?这时候,我的勋姨出来说话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三姐和孩子们,全跟我到泸南中学去!我正缺少国文教员,三姐不是在湖南也教书吗?现在就去帮我当教员!”勋姨是母亲的堂妹。母亲在长房中行三,所以勋姨称母亲为三姐。当时,我的勋姨和姨夫在四川的泸县,办了一所私立中学,一切刚刚草创,确实缺少师资。

就这样,我们和父亲暂时分离,跟着母亲,去了泸南中学。

泸南中学(我在《剪不断的乡愁》一书中,曾略略提起过这个学校和我的勋姨),在我印象中,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地方。它是由一座大庙改建为学校的。教室就是庙宇中的大殿,所以每间教室里都有菩萨。我们住的宿舍,是以前和尚修行之处,简单而朴素。

经过了那么惨烈的一段“逃难”,现在,我们在泸南中学定居下来,真像到了天堂。

我的生活,一下子整个改变了。在我记忆中,那一年真是快活极了。母亲的学生们,都成了我的大哥哥。(这里,要有一点小小说明,当时的四川,是很保守又很重男轻女的。女孩子全要在家中帮忙做事,没有父母肯把女儿送来读书。即使是男孩子,也是我勋姨和姨夫去一家一家说服,争取他们来念书的。所以学生都是男生,而且年龄很大,十八九岁的大男孩,往往还在念初一。而初一的学生,往往又连小学的学历都没有,母亲教他们,真是教得辛苦极了。但是,他们都是些又憨厚又热情又善良的青年,全成了我的“大哥哥”。)这些大哥哥们会带着我玩,教我养蚕,把我扛在肩上去采桑叶,带我到河边去捡鹅卵石……我童年中失去的欢笑,在这儿又一点一滴地找回来了。

也是在这个时期,母亲忽然发现我对文字的领悟力,在惊喜之余,开始教我念唐诗。我也初次体会到文字的魅力,开始兴奋地在文字中找寻乐趣了。

母亲的这个“发现”,是相当“偶然”的。

经过是这样的:母亲那些学生,年龄都已不小,但,不知怎的,念起书来就是不开转。母亲常常一遍又一遍地讲解,那些大哥哥们依然听不懂。而我呢,从小就很依恋母亲,当她上课的时候,我总坐在教室的门槛上“旁听”,有一天,她在教《慈乌夜啼》其中有这样两句话:

夜夜夜半啼,

闻者为沾襟。

因为有三个“夜”字,这些大哥哥们全糊涂了。母亲讲得舌敝唇焦,大家还是摇头听不懂。母亲有些怀疑自己的教书能力了。一急之下,发现坐在门槛的我,把我一把拉进教室里去问:

“凤凰,你知不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

“知道呀!”我答得干脆,母亲都愣了。

“那么,你说说看!”母亲大概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理。

我说了。据说,我解释得丝毫不差。从这天起,母亲太得意了,她开始教我李白、杜甫、白居易。我也认真地学习起来,从此,背唐诗取代了儿歌,我七岁已熟读了“梁上双燕”和《慈乌夜啼》。我想,我后来会迷上写作,和这段背唐诗的日子大大有关。

在泸南中学的时期,我们家还有件大事。那就是我小妹妹的出世。原来,母亲在胜利后,就怀了我的小妹妹,对于这个小生命,母亲充满了期待之情。战争已经过去,苦难也应该随之而去。虽然目前的生活仍然艰辛,夫妻还不能团聚。但,远景是非常美好的。母亲自己也承认说,她孕育小妹这段时间,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喜悦。

一九四六年二月,我的小妹妹来到世间,参加了我们这个家庭。小妹长得很像母亲,皮肤细嫩,面目姣好,五官端正,脸上毫无瑕疵。她一出世,就成了我们全家的心肝宝贝。母亲爱她,我们做哥哥姐姐的也爱她。那年我已八岁,八岁的女孩子正是玩洋娃娃的年龄,我不玩洋娃娃(也没有洋娃娃可玩),我抱我的小妹妹。我真高兴母亲生了妹妹而不是弟弟,那时的我,已经和男孩子有段距离,’我衷心盼望有个妹妹与我为伴,这愿望终于实现了。

远在湖南的祖父,早已知道我们这一路惊心动魄的故事。现在风平浪静,家中又喜添孙女,就忙着给孙女取名字。因为妹妹生在繁花似锦的春天,取了个小名叫“锦春”,父母觉得这名字有点儿俗气,但,是祖父取的,也就用了。不过,在我们家里,我们都叫她“小妹”而不叫名字,正像叫“小弟”而不叫“巧三”一样。

我们家里的四个兄弟姐妹,全部到齐。

第二年,父亲接了上海同济大学的聘书,我们全家终于团聚了。离开了泸南中学,我们一家人迁居到上海,开始了另一段迥然不同的生活。

第二十八章在上海

从四川的乡间,到十里洋场的上海,这两个地方,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差距。我初到上海,看到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看到满街穿梭不停的车水马龙,简直看得眼花缭乱。童年的我,从成都,到湖南,经广西,越贵州,回四川,再来上海,我真走了一条漫长的路!这条路不仅漫长,而且充满了狂风巨浪。

终于来到了上海,我们流浪的日子应该结束了吧!父母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开始在上海布置起一个全新的家!

“全新的家”很小,只有一间房间,在上海市外白渡桥的一栋大楼里。这栋大楼有个很洋化的名字:礼查大楼。

礼査大楼是栋五层楼的楼房,很可能以前是个旅馆什么的。因为,它每层楼都有很长很长的走廊,走廊一面是天井,另一面就是一间一间的房间,每个房间都一模一样。房里附带一个极小的浴室,奇怪的是,浴室里有洗澡盆而没有马桶,“大事”“小事”都要到走廊尽头的公用厕所里去。

这礼查大楼,是同济大学的教职员宿舍。我们分配到的这间房间,在四楼上。一家六口,大大小小就挤在这一间房间里生活。房里有一张床一个大书桌,白天父亲在书桌上改考卷,晚上铺上棉被就是床,我和弟弟们在上面睡觉。至于那间小浴室,母亲在浴盆上面架上木板,买了炉子烧锅煮饭。每隔几天,移开炉灶,孩子们集体洗澡。

似乎从我出世开始,贫困一直是我们家的问题。这会儿到了上海,情况丝毫没有好转。上海生活程度高,小妹嗷嗷待哺,奶粉贵得惊人。我们三个大的,正在飞快地长大。衣食住行,样样需要钱。父亲那份微薄的薪水,显然无法支持我们这六口之家。但是,在上海,我却有嫡亲的大舅舅、小四姨等。

这个时候,我的外祖父母都已与世长辞。母亲的大哥当律师,生活很宽裕,住在亚尔培路一栋非常讲究的房子里。兄妹已经许多年不曾见面,此时一见,不禁抱头痛哭。大舅看到我们一家,如此穷途潦倒,孩子们都面黄肌瘦。当下,就力劝父亲改行,不能再教书了,再教下去,孩子们都会饿死了。一篇谈话,把我那固执的父亲,谈得勃然大怒,拂袖而起,十分激动地说:

“人各有志!我念了一辈子书,也只会教书。穷,是我的命!做了我的妻儿,就只好跟着我过穷日子。改行,是绝不可能的事!”

父亲大怒而回,从此和大舅行迹疏远,话不投机。大舅劝他改行一事,深深伤了他的自尊。偏偏大舅的脾气也很倔强,看父亲如此食古不化,害苦了他的妹妹,对父亲也有许多埋怨。这样一来,我们和大舅家的来往,就变得很稀少了。只有我的大舅母,常常带着大包小包的衣服来我家,里面有许多小纱衣小纱裙,还是外祖母为我的出生而定做的,我始终没拿到,如今,却正好给比我小了八岁的小妹穿。看到这些衣物,别提了,母亲又哭了好几天。

我们终于安定了下来,苦虽苦,总是阖家团圆的。父亲开始考虑到我们三个大孩子的教育问题。于是,有一天,父亲带着我们三个,走进上海市第十六区国民小学。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进学校,接受学校教育。那年我九岁,算年龄,应该插班念小学三年级。学校给我做了一个简单的人学考试,就把我分配到三年级班,麒麟背不出书,降到二年级,小弟一年级。

活到九岁,我这才开始进学校念书,记忆中,念得真是辛苦极了。其实,不止是“辛苦”,简直是“痛苦”极了。

原来,我从四川来上海,讲的是一口四川话,而学校里,从老师到同学,大家都讲上海话。我语言不通,老师说什么我不懂,同学说什么我也不懂。再加上,我来自乡间,难免土里土气,上海的孩子,都精明能干,对比之下,我是相形见绌。再有,我从小,只有母亲教我背唐诗,我的阅读能力很强,但是,数学却连加法都不会,成绩完全跟不上。在这诸多原因下,我在学校中,真是苦极了。

上海的孩子会欺生,上课第一天,大家在操场中排队。前面的孩子把我往后推,后面的孩子把我往前推,我傻傻地站在队伍外面,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师走来,见我不排队,把我痛骂一顿。全班同学,窃窃偷笑,而我,哭着跑回家说:不要上学了!

不上学是不行的。父母正要训练我们的独立精神和适应能力。我哭了一晚,又乖乖地回到学校去。逐渐地,一天又一天,同学不再欺侮我了。我也学着去交朋友,因为语言的隔阂,交朋友真太难了。

我上学上得很不顺利,两个弟弟也不顺利。麒麟从小脾气就坏,总是和同学打架。小弟弟更绝了。他一生没有规规矩矩在教室中坐上好几小时的经验,此时,要他坐着听老师讲课,他怎么坐得住?不知怎的,他发现只要举手对老师说:

“我要尿尿!”

老师就会让他去上厕所。结果,他每节课都要举十几次手,去上厕所。有一次,老师忍无可忍,生气地说:

“不许去!”

小弟见计谋不成,如坐针毡,居然威胁起老师来:

“你不让我去,我会尿裤子!”

“尿就尿!”老师说,“不许去就不许去!”

谁知,老师的话才说完,我那小弟真的就“就地解决”起来,弄得全班师生大惊失色。那时,学校里有个规定,学生讲了粗话或做错事,要用红笔在嘴上画一个圈,那红墨水画在嘴上,洗好几天都洗不掉。老师这一气,就在小弟嘴上画了好几个红圈。那天麒麟因为打架骂人,也被老师用红笔在嘴上画了圈。结果,我正上了一半的课,训导主任跑来通知我说:

“你今天不要上课了,把你两个弟弟带回家去吧,他们一个尿了裤子,一个打了架!”

学校离我们家,要走一大段路。平常,都是我带着两个弟弟上课下课。那天,我领着两个弟弟回家,看到他们嘴上画的红圈,和小弟的湿裤子,真是觉得丢人极了。两个弟弟还气呼呼地嘟着嘴,路人都回头看着我们笑。我又羞又恼,对两个弟弟说:

“早知道,你们两个在东安城丢掉就算了,找回来干什么,这么麻烦!”

话才说完,想起两个弟弟在东安失散后的凄凉惨状,不禁大大后悔起来,心中一酸,泪水就滴滴落下。小弟见我哭了,就也哭了,用手拉着我的衣襟说:

“你不要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麒麟见我们两个都哭了,眼眶就也红了起来。我在那一瞬间,体会出我是这个家庭的“长姐”,两个弟弟,终生都是弟弟,不论他们怎样,我再也不要和他们分开。于是,我一手揽住一个弟弟,三人一路哭着回家。到了家里,我急忙把两个弟弟藏进浴室里,拼命帮他们两个洗掉嘴上的红圈,就怕父母看到了,会和我一样伤心。

在上海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记忆中,属于欢乐的事情实在不多。贫穷会把欢乐从身边偷走。冬天的上海,冷得出奇,我和弟弟们缺乏冬衣,冷得牙齿和牙齿打战。每天三个人手牵手地去上学,经过卖糖炒栗子的摊子,真想买一包糖炒栗子来暖暖手、甜甜嘴,但是,身上没有钱,就是吃不到。学校的同学流行跳橡皮筋,人人手中一大串,只有我没有。那时,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串橡皮筋,直到离开上海,愿望都没有实现。

说实话,从小,我就在困苦中长大。但是,只有在上海的这段时间,对困苦的感觉特别敏锐。

在上海住了一段日子,因为父亲的收人实在不够维持(大舅一直想接济我们,父亲骄傲地拒绝了。只有大舅母,变着花样,吃的穿的,经常往我们家送),母亲见这样不是办法,就也去中学里教起书来。这样一来,我就忙了,每天下了课,就飞奔回家照顾小妹妹。我家那张大书桌,已不够我们睡,我们就打起地铺来。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成了妹妹的小保姆。

生活里的喜悦实在不多。但是,也就在那年,我发现了写作的快乐。我写了我生平的第一篇小说《可怜的小青》。父亲读了,似乎颇受感动,他帮我寄给了《大公报》的儿童版。当这篇稿子注销来之后,我整天捧着那张报纸,兴奋得茶不思、饭不想。把自己这篇短文,读了起码一百遍。可怜的小青,到底写些什么?如今已不复记忆。但,顾名思义,那“可怜的小青”,必然有自我的写照吧!

自从在报上发表了作品之后,我开始迷上写作了。每天下课回家,就涂涂写写。那时,我的小四姨参加了话剧社,演出曹禺的《北京人》。当年,小四姨是个胖妞,很有喜感。虽然不是主角,却是重要的次角。我因此可以拿到招待券,去戏院看小四姨演话剧,是记忆中最快乐的事。看完话剧回家,我居然写起剧本来了。不会分场,我全写“独幕剧”。人物一多就搞不清,我全写“双人剧”。好长一段时间,我乐此不疲,父母看了我的“编剧”,只是笑。因为我的取材,全是父亲与母亲间的“对白”,所谈的问题,全是逃难时的点点滴滴。

我这些“剧本”真可怜,从没有发表过、出版过,当然也没有人演出过。最后,都进了垃圾筒。

我在上海念了一年书,渐渐有了朋友,学会了说上海话,也熟悉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我会一个人逛书店,逛得忘了回家吃晚饭。也会抱着妹妹,去外白渡桥上看船,看落日。每到星期天,就和弟弟们去外滩公园奔跑——以发泄我们在一间房间内无法发泄的体力。

但是,父母的脸色又不对了,上海市的气氛也不对了。物价飞涨、金元券贬值,上海的商店中,发生了惊人的大抢购……这些事情,对幼年的我来说,是根本无法了解的。我唯一熟悉的,是那种紧张的气氛。我知道,战争又逼近了!

果然,战争又逼近了。上次是抗日战争,这次是内战。对我而言,战争代表的就是流浪和苦难。父母脸上又失去了笑容,他们整天讨论着讨论着。最后,父亲决定,把母亲和我们四个孩子,先送回湖南老家去。他继续留在上海,把他未教完的那学期教完。于是,我们离开了刚刚熟悉的上海,又回到了湖南。

这是我们第二度回乡,第二次和祖父团聚。两次都在战争的阴影下,两次,湖南都只是我们的中途站,而不是我们长久栖息的地方。

第二十九章再度回乡

在衡阳市,我们和祖父重聚了。四个孩子,一排跪下,给祖父磕头。小妹妹还小,不会磕头,母亲扶着她跪下,扶着她磕下头去。上次和祖父离别时,小妹尚未出世,现在,小妹已牙牙学语。祖父拉起了我们,一个个轮流看过去,最后,伸手抱起了小妹。他的头发和胡须都白了。以前那颇为威严的眼光,现在充满了慈祥。他抱着小妹,看着我们,微笑着,哽咽地说了句:

“生当乱世,大家还能团聚,真好,真好!”

那时的祖父,一定没有想到,这次的团聚,只是再一次别离的序幕。

回到衡阳,母亲认为我们三个大孩子,刚刚开始的学校教育不能中断,于是,把我们送进衡阳市的刚直小学,去继续念书。至于她自己,她又接了一个中学的聘书,那中学离衡阳市很远,而我们全家,依然有无法解决的经济问题。母亲毅然丢下我们三个大孩子,带着襁褓中的小妹,远离衡阳,去教书去了。

这是我童年中唯一一段时间,离开了父亲,也离开了母亲。不过,这年的我,已不再是第一次回乡的那个小女孩,我够大了。大得已经能照顾两个弟弟,在他们淘气时阻止他们,在他们伤心时安抚他们。但是,母亲当然不会让我们三人自己照顾自己,她把我们交付给我的表姐王代训和表哥王代杰。

代训表姐和代杰表哥,是我姑妈的儿女。这个姑妈,就是祖父元配夫人所生的女儿。代训表姐那时才新婚,表哥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们大家在衡阳市租了几间房间住,那房间在一个四合院里,记忆中,那栋四合院名叫“怡园”。

我的代训表姐,是个非常温柔、善良、诚恳而真挚的小妇人,她个子不高,说话声音轻柔,做事小心翼翼。那段时间,她受母亲重托,带我们三个孩子,真正做到了“长姐如母”,却也做得非常非常辛苦。因为小弟的淘气,已经出了名,麒麟脾气火暴,不是和同学打架,就是和邻居动手。只有我比较安静,但是也有我的麻烦,那时我已爱书成癖,一天到晚要买书,母亲留下的生活费实在不多,省吃俭用,勉强维持,哪里还有闲钱买书?我就会为了不能买书,整天眼泪汪汪的。

在怡园,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那就是我们的“吃”。原来,母亲叮嘱表姐,无论怎么穷,必须想尽办法,给我们三个足够的营养。于是,表姐就去腌了一大坛的咸蛋。我们的早饭是咸蛋配稀饭,中午是咸蛋配干饭,晚饭是干饭配咸蛋。吃了好几个星期,小弟一端上饭碗就做各种鬼脸,麒麟直截了当大喊不吃咸蛋,我揉揉肚子声称不饿,就离开饭桌去看书。表姐一看不是办法,慌忙去帮我们烧了一锅红烧肉,用荸荠和肉一起炖。锅端上桌,我们三个欢声雷动,举起筷子,才发现锅中没有几块肉,全是荸荠。

生活就是这样“贫困”的。但是,在这种艰苦的生活中,祖父过八十岁大寿,仍然过得轰动而热闹。

祖父那时在衡阳城内教书,为了过寿,提前就回了老家兰芝堂。我们三个和母亲,都赶回了兰芝堂。这一回到兰芝堂,我才知道祖父是多么“德高望重”。许许多多亲友,总有一百多人,都从湖南各地,赶到兰芝堂来为祖父祝寿。兰芝堂张灯结彩,鞭炮声不断地响。因为客人随时随刻会到,兰芝堂中摆起了流水席,虽然酒席不算丰盛,总是祖父的小辈们一番心意。兰芝堂前面有一汪鱼池,养了许多年的鱼,大家都舍不得吃。这时都捞起来以飨宾客。

除了流水席以外,兰芝堂也扎起了戏台子,请来戏班子演戏。乡下人没有什么娱乐,几十里路方圆中的邻居,都赶过来看戏。我杂在人群中,也看得不亦乐乎。当祖父和母亲都累极了,回新屋去睡觉时,我仍然不肯走,小弟和麒麟当然也不走,声称要看到戏散。戏散时已经深夜十二点,祖父的忠仆黄才余带着我们回新屋,他扛着小弟,牵着麒麟,手里提着盏风灯走田埂小路。我已多年没走过田埂小路,一跤就摔进了路边的水田里,弄了一身都是泥。回到新屋,母亲又着急又叹气,因为我只有身上这一百零一套衣服可穿,第二天还要帮祖父接待来宾呢!母亲连夜洗衣服,衣服不干。第二天我只有穿着弟弟的背带裤去给祖父的朋友磕头。

磕头。谈起磕头,祖父的旧规矩不变。见了长辈,我们这三个孩子照例要磕头。别人给祖父拜寿时我们也要磕头答礼,真是磕不完的头。在这个时候,我的表侄儿唐昭学出现了。唐昭学那时读高中,大约十七八岁,是个很憨厚很守规矩,据说,书也念得一级棒的青年。很不幸,他刚好比我们的辈分小了一辈,虽然年龄比我们大了一截,却成为我和弟弟们胡闹的目标!见了长辈要磕头!小弟拉着祖父,跳着脚兴奋地嚷:

“唐昭学是不是要给我们磕头?快叫他给我们磕头!我们磕了好多头,才轮到一个来磕还给我们!”

唐昭学不肯磕头,也不肯叫我表姑,别别扭扭地鞠了个躬就逃走了。但是,祖父过完寿,我们回到衡阳继续念书,唐昭学每到假日都到怡园来,却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那一年,我过完了十岁生日,已经很懂事了。十岁以后,是我在衡阳停留的最后一年(事实上,也是我在大陆停留的最后一年),许多事在我记忆中都历历如绘,其中,包括唐昭学的笛子。

唐昭学有一支笛子,他随身带着,一有空闲,他就拿出笛子来吹。他吹得非常好。我从小对音乐、戏剧、文学、艺术都爱。这时,唯一接触到的音乐,就是唐昭学的笛子。我觉得他吹得真是美妙极了,就常常缠着他吹笛子,他也有求必应,一次一次地吹给我听。我得寸进尺,要求他把笛子送给我,他却坚持不肯。原来,这支笛子是他一个好朋友,亲手用竹子雕凿给他的。现在,这位好友已分别了,他为了纪念好友,更是一刻也离不开那支笛子。

有一段时间,唐昭学和他的笛子,陪我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时光。父亲滞留上海,母亲远去教书,那年的我颇感孤独。幸好有表哥表姐和唐昭学。记忆里,我小时并不淘气,战乱和贫穷已经使我早熟。可是,不知怎的,有一天我居然和唐昭学吵起架来。因为他辈分比我低,我对他真是肆无忌惮,我猜想,吵架的理由一定是我在无理取闹,所以他对我不肯让步。吵着吵着,我一时火起,竟抓起他的笛子,用力往桌上敲去。他飞扑上去救笛子,笛子居然裂成了好几片。在那一刹那间,我呆住了,他也呆住了。

说真话,我绝没想到,笛子一敲就会裂。当笛子裂了,我吓得目瞪口呆,心里说不出有多后悔。唐昭学脸色发青,抓了破笛子对我又吼又叫。偏偏表姐袒护我,跑出来就对唐昭学大骂一顿:

“一支笛子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大的男孩子,和小女孩吵架!你羞不羞?何况人家小凤凰,还是你的表姑呢!”

唐昭学一气之下,拿着破笛子,转身就冲出了房间。接下来好长的一段日子,他都不来理我。

当唐昭学终于又来找我讲话的时候,父亲已从上海匆匆赶回,母亲也从学校辞职回衡阳。衡阳城中,一片乱糟糟,刚直小学停课了,许多同学都回到乡下去了。父母和祖父,又开始夜以继日地讨论。这种气氛,对我来说,是那么熟悉的,每当大人们脸色沉重地讨论,每当学校里学生纷纷离去,每当城市中的人们行色仓皇……就是离别的时候到了。

离别的时候确实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们再次离开祖父。四个孩子,和祖父一一拥别,祖父叮嘱又叮嘱:等时局安定了,早日归来呀!我们乘上火车,要到广州,再搭船去台湾。大家都认为,这次的离别,不会比上次久。祖父虽已八十,仍身强体健,团聚的日子,是指日可待的!谁知道,这一次别离,我们和祖父,竟成永诀!

祖父、表哥、表姐、唐昭学都到车站来送我们。表哥还上了车子,送了我们好多站。我倚着车窗,看着衡阳城迅速地消失,真想对唐昭学说一声对不起!真想抱紧祖父的脖子,亲一亲他白色的胡须,真想告诉表姐,我爱吃她的咸蛋……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用双手攀住车窗,眼睁睁地看着祖父、亲人和衡阳城,在我的视线中逐渐远去、远去、远去。

当时,我再也没料到,这次的别离会长达三十九年!直到一九八八年四月,我才有机会回到大陆,重新见到表哥、表姐和唐昭学!我这一句“对不起”,迟了整整三十九年,终于在武汉的长江大饭店内,对唐昭学说了。表姐的咸蛋!当我重睹表姐时,她已白发苍苍,握紧了我的手,她泪汪汪地说:

“大概是吃了我的咸蛋,才让你有个好头脑,能够写小说吧!”大概是吧!一九八八年,我紧拥着我的表姐。小凤凰都已老了,唐昭学两鬓已斑,表哥的儿子都已大学毕业了……而我那亲爱的祖父,早已去世,墓木已拱。

人生,是多么短促。世事,是多么难料呀!

第三十章初抵台湾

一九四九年夏天,我们一家六口,在几经波折之后,终于来到台湾。(我们在广州,曾经滞留了两个月之久,因为我们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扒手,把我们的入台证和旅费全部扒走了。父亲在大街小巷中贴启事,呼吁那位“扒手贵人”把证件还给我们。后来,那位“贵人”真的看到了启事,把人台证寄还到旅社。同时,在台湾的王伯伯,又及时寄给父亲旅费,我们才终于成行。记忆中,我们的旅程,总是一波三折的。)

初抵台湾,所有的事物都很新奇。

父亲接受了师范大学的聘书,在中文系当副教授。师大分配给我们家一幢二十个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那时的台湾,才从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筑,都是日式的,住宅区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们的住宅很小,但是小归小,却“五脏倶全”。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里有棵大榕树,矮矮的围墙下,盛开着杜鹃和美人蕉。进门处有“玄关”,要脱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们有三间房间,前面是八个榻榻米的客厅,后面有六个榻榻米的卧房,旁边还有间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餐厅后面有小小的厨房,卧室后面有长廊,长廊尽处是厕所。然后,还有小小的后院,后院中高耸着两株椰子树。

我还记得,迁进这房子的第一天,母亲就非常兴奋。我那可怜的母亲,她自从嫁给父亲,一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这时能住进一幢“独门独院”的房子,她就欣喜若狂了。她说:

“这是我结婚以来,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家’!”

于是,母亲热心地擦榻榻米,擦地板,擦窗台,把整个房子擦得干干净净。我们孩子们,第一次住日式房子,进门要脱鞋,真不习惯。学着穿木屐,摔得七荤八素。最高兴的还是地上铺的榻榻米,反正住在哪儿都要打地铺,这次来到台湾,打起地铺来最简单。这栋日式小屋,我们一住就住了十几年。我们的童年,就在这日式房子中结束。两个弟弟,精力充沛,常在房子里打架,日式房子是纸门,他们一推一摔,就把纸门摔得稀巴烂。于是,父亲买来壁纸,发动全家糊纸门。一年内,我们总要糊好多次纸门。

生活仍然是艰苦的,父亲的一份薪水,依然不够我们全家的生活。母亲每天在算账,想办法缩减开支。我们穿的衣服,缝缝补补,不知改过多少次,大人的改给孩子穿,姐姐的改给妹妹穿,哥哥的改给弟弟穿。母亲一直亲自做家务。家里买不起木炭,都烧煤球炉,那煤球和炉子一样大,中间有许多孔,一个接一个,终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气味非常难闻,我一直睡在那四个榻榻米的餐厅里,夜夜嗔着那煤气,以至于直到现在,喉咙都不好。

我在小说《几度夕阳红》中,曾经形容过女主角李梦竹的生活,那就是我母亲的写照。我还引用过一首诗,那首诗也是我母亲写的:

刻苦持家岂惮劳?

夜深犹补仲由袍,

谁怜素手抽针冷,

绕砌虫吟秋月高!

由这首诗,就知道我们当年的生活了。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插班入眠台北师范附小六年级,继续我那断断续续的学业,麒麟念五年级,小弟念三年级。小妹还不到学龄,喜欢爬上矮围墙,再从围墙爬上大榕树,坐在大榕树上看风景。

每天早上,我依然带着两个弟弟去上学。台湾是亚热带,夏天真是热极了。同学们一下课,就涌进福利社买棒冰吃。我和弟弟们没有钱,无法买棒冰,看到别人吃棒冰,真是羡慕极了。学校规定穿制服,一星期有两次“洗制服日”,就可以穿便服。到了穿便服的日子,同学们个个穿得鲜艳明丽,只有我穿着一件由母亲旧旗袍改的裙子,不伦不类,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整整一学年,我只有这一件裙子,没穿过第二件。每星期最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麒麟和小弟,都到了最顽皮的年龄。别的孩子有玩具,我们没有。初到台湾,我第一次看到树叶上爬着的蜗牛,觉得新奇极了。我大呼小叫地喊弟弟们来看,说:

“台湾的田螺真奇怪,会背着它的壳爬树叶!”

弟弟们没有玩具,觉得蜗牛也很好玩。就把树叶上的蜗牛一个个摘下来,揣了一口袋,两个人比“蜗牛”,看谁找到的比较大。他们还试着要蜗牛“斗牛”,可惜蜗牛不是蟋蟀,一点斗性都没有。弟弟们弄了满口袋的蜗牛,玩得不亦乐乎。那天晚上,母亲照例巡视他们有没有盖好棉被,却发现他们全身爬满了蜗牛。母亲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有当场晕倒。从此之后,勒令不许玩蜗牛。但是,不玩蜗牛玩什么呢?他们依然玩蜗牛。

那年我发现了电影。在植物园,每星期六晚上,放一场露天电影,票价非常便宜,只要一块钱。但是,我连一块钱都没有!我每天帮母亲洗碗,要求给我一点零用钱,母亲有时会给我一角钱。积蓄了好久,才积到一块钱。没有余钱搭汽车,我徒步走到植物园,要走整整一小时。看完电影,再走一小时回家。有一次,电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来。露天电影是禁不起下雨的,立即停演。我淋着雨奔回家,路又黑,雨又大,中途摔了一大跤,膝盖都摔出血来。到家后,我浑身湿透,像人鱼一样滴着水,脚跛着,路都走不稳。母亲见了,大惊失色,慌忙帮我换衣疗伤,一面就下令,以后不许去植物园看电影。不看电影怎么行呢?那是我仅有的娱乐呀!

童年,就是这样苦涩的。

第二年夏天,我十二岁,从北师附小毕业,考进了台北第一女中。

走进中学,童年就悄然而去。细细想来,童年的天真活泼不多,挨过的风霜雨露却不少;幸福的感觉不多,离别的经验却不少;欢乐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却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岁月却不少。

就这样,我走过战乱,走过烽火,走过苦难,走过童年。

至于童年以后,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章了。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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