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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

我咬住嘴唇,斜睨着他,这两句话似乎颇有道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般带着我走,嘴里不停地指示着说:

“用右脚——现在换左脚——再用右脚——换一只脚用脚尖的轮子转弯——好!不错!我放手了!”

他放了手,我平平稳稳地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带到台阶前面,让我坐下。掏出一块大手帕,抛在我膝上说: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练习得够了,以后,你应该选黄昏的时候来溜,这样晒着太阳运动,你会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脸上涂抹一遍,整条手帕都变得又湿又黑,我的脸红了。他看来却十分开心,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托着头,他微笑地凝视着我,欣赏地说:

“忆湄,你猜你给罗家带来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地问。

“生命!”

“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进罗宅以前,罗宅是死的,你进来之后,罗宅才开始苏醒。”他的笑意渐消,眼睛深深地望着我。“你不觉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吗?”

这倒是真的,我思索着。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扬了扬眉毛说:

“你有些怕我吗?忆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着嘴说。

“你怕一件东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个被罗太太所惊吓的晚上。人,总是喜欢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着头注视我。忽然,他说:

“你刚刚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为我再唱一遍吗?我喜欢它,有股亲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释地说:

“这支歌很长,是一个儿童的歌剧,前面是老鸟在教小鸟飞行,以及告诉它该注意的事项。”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说,他的眼睛深思地瞪着我,眉梢微蹙着。

我唱了下去: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

飞了上去,要提防,

老鹰老鹞很可怕,坏心肠。

还有那,猫大王,

还有那,蛇大娘……

皓皓的眼睛一亮,兴奋使他的面孔发红,他加入了我唱起来:

它们都能够爬上房,

它们都能够爬进墙,

你要时时刻刻,放在心头上……

“哦!”我叫着说,“你也会唱!”

他蹙紧了眉头,思索着说:

“我一定在梦里唱过这一支歌,我赌咒,平常并没有听人唱过!”

“你一定听人唱过,而你忘了,”我说,“这并不是一支很少听到的歌,许多年前,这歌曾经流传很广。”

“多久以前流传过?”他问。

“大约二三十年前吧!”

他瞪着我。

“谁教你唱的?”

“我母亲。”

一段沉默后,他的眉头放松,爽然地笑了起来,愉快地说:

“这不就获得答案了?你看,你母亲曾经和我母亲情如姐妹,她们一定来往很密切,那么,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你母亲一定也教过我唱这支歌,所以我会对它有亲切感。”

“三四岁的记忆可以保持很长久吗?”我问。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码,在潜意识中会有一个印象。”

我想起中枬也曾和我讨论过潜意识中的记忆问题,这使我联想起嘉嘉的潜意识。放开了这份思想,我弯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带,我刚解开一只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抬起头来,我接触到皓皓紧迫着我的那对灼热的眸子,他的脸距离我的脸非常之近,两道漂亮的浓眉在眉心虬结,眼睛里燃烧着一抹奇异的火焰。

“忆湄,”他用一种稀有的、沉哑的声调说,“记得我曾经和你谈起我的‘博爱’论吗?”

我点点头。

“我一直有我对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说,”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我认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独特的可爱之处,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爱。但是——”他停顿了一下,眼光在我脸上扫了一圈,“近来,我发现我的道理无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两点符合于我的希望的可爱之处,可是,有一天,当一个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优点,能在各方面吸引我,那么,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热而变得温柔,“忆湄,你懂吗?”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困惑地说:

“不,我不懂!”

“那么,让我来使你懂!”他说,用力一拉,我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用手圈着我,眼睛对着我的眼睛,鼻子对着我的鼻子。我在他那乌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脸:紧张、困惑,而迷乱。他压低了嗓音,在喉咙里深沉地说,“中枬有什么使你着迷的地方?嗯?忆湄?那只是一个书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

“不,”我轻声地说,喉头干而涩,“你不了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

“我没有思想?没有毅力?没有理性吗?”他问,咄咄逼人地。

“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释一下!”

“你的思想太偏激,对人生的态度太随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论该嘲笑的或不该嘲笑的。你不重视许多东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经常是不负责任的,在读书做事恋爱各方面都是——”

“我居然有这么多的缺点吗?”他的眼睛闪着光,“这就是你眼中的罗皓皓?”

“唔,”我哼了一声,“不对吗?”

“不,太对了一些——”他的嘴唇轻触着我的面颊,“只是,婚后你决不许这样随便地批评我,现在我拿你无可奈何。以后,我会是一个强横而专制的丈夫。”

我惊跳。

“你错了,”我说,“我没有意思要嫁给你。”

“我没错,”他冷静而肯定地,“你将要嫁给我!”

“绝不!”

“一定!”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鬓边,“你的面颊为什么发烫?你的心脏为什么狂跳?你的身子为什么惊悸?谁使你不安?谁使你兴奋?谁使你害怕?你和中枬在一起时也会这样吗?嗯?告诉我!”

我挣扎。

“你使我颤栗。”我说,“中枬使我安宁。”

“安宁?”他嗤之以鼻。“恋爱不是一件安宁的事儿。忆湄,让我来教你恋爱!”

一阵紧迫的压力,我突然无法呼吸,在心脏的狂跳下,在血脉的贲张中,在神智的昏蒙里,我只能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那对也睁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倏忽间,我和他的身子骤然分开,在我还没有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先听到一声重重的拳击之声,然后,我向上看,罗教授像个庞然巨物般耸立在我和皓皓之间,在罗教授旁边,是脸色发白的中枬。而皓皓,正从台阶上爬起来,用手揉着他的下颚骨,瞪着怒目,瞠视着他的父亲。

这突来的变化使我惊愕、慌乱,而无法出声。罗教授和中枬的同时来到,以及罗教授居然会挥拳怒击皓皓,都使我震惊不安。皓皓的下颚立即呈现出一片青紫,可见罗教授出手之重。他们父子二人对立着,好长一段时间,这两人就如两条发怒的斗牛,彼此竖着角,怒视着对方。

“好,”是皓皓先开口,“爸爸,你是什么意思?”

“我警告过你,”罗教授咆哮着说,“你不许招惹忆湄!”

“你觉得我不配?”皓皓仰了仰头,眯起眼睛来,冷冷地说,“你欣赏忆湄,是吗?你以为我和她逢场作戏吗?爸爸,你错了!你该觉得高兴,终于有人折服了我。对忆湄,我不是随便玩玩,你懂吗?爸爸?难道你不愿意有这样一个儿媳妇?”

罗教授似乎愣住了,许久都没有出声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视线和中枬接触,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如同我是个陌生的人物,那眼睛里没有责备,却有过多的沉痛和伤心,我张开嘴,想解释,却又无法开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乱中。

“神经病!”罗教授的一声大吼使我吓了一跳,接着,他暴跳如雷地对他儿子大叫大骂起来,“混蛋!你该死!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你这畜生!你娶什么女混蛋我全不管!你碰一碰忆湄我就打断你的狗腿!混账!混账!混账!”骂着,他一下子跳过来,面对着我,一大串诅咒般的恶言恶语像倾水般倒了出来,“你没出息!忆湄!你也该死!该死!该死!笨得像个猪!一群猪!你长了眼睛没有?这个畜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

“哼!”皓皓冷冷地哼了一声,打断了他父亲的咒骂,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地望着罗教授,静静地说,“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经证实了我的想法——”他顿了顿,慢吞吞地说,“你也在欺骗自己,是吗?爸爸?你——爱上了忆湄!”

皓皓最后一句话如同一个炸弹,突然在我们之中炸开,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没有一个人再能开口,包括说出这句话的皓皓在内。一段使人难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罗教授跳动了一下,接着,就是皓皓滚落台阶的声音。我张大了嘴,惊愕、慌乱、恐惧、惶惑……几十种难言的情绪对我潮涌而来。皓皓从地上跃起,愤怒使他的眼睛发红,他的面颊上又多了一块青痕,他瞪视着罗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对罗教授冲过去,双手紧握着拳,咬紧了牙,大有一拼生死之态,我大叫了一声:

“不要!”

我无法望着他们父子打斗,尤其是为了我。我从台阶上直跳起来,向他们二人“奔”过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脚上还系着溜冰鞋,我的脚在台阶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阵剧痛从我脚上直抽到心脏,我狂叫一声,滚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绷紧,我听到他们跑近我身边的声音,张开眼睛,我看到三张俯向我的脸庞——皓皓、中枬和罗教授。痛楚在我的脚踝处绞紧、撕裂。我咬住嘴唇,闭上眼睛,有人碰触到我受伤的脚,我大叫。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我听到皓暗的声音:

“她的骨头折了,必须马上请医生!”

有人把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我睁开眼睛,是罗教授!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里不止单纯的关怀,还有着激动,和紧张,那须发满布的脸庞因怜惜而扭曲,他狂叫着:

“请医生去!请医生去!”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请医生。罗教授抱着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脚上继续加重。我从眼角处看到中枬,他灰白的脸毫无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烧。转过身子,他咬着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独而凄凉。我的心脏绞紧了,张开嘴,我想呼唤他,但,痛楚使我无法成声,我呻吟,昏然地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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