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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 / 2)

“妈,拜托你别占线好吗?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电话!”

这孩子怎么了?又在抢什么大新闻吗?俞太太愕然地挂断了电话。

于是,俞慕槐又回到了书桌前面,呆呆地坐着,用手托着下巴,对着那架电话机出神。

一点钟左右,慕枫回来了,她面有泪痕,神情凄恻。拿着一个大大的、方方的包裹,她一直走到俞慕槐的房门口,推开门,她叫着:

“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说!”

“别吵我!”俞慕槐头也不回,仍然瞪着那架电话机,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出去!我没时间跟你讲话,我有重要的事要办!”

慕枫掩进门来,把房门在身后阖拢,并上了锁。

“哥哥!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俞慕槐骤然回头,恼怒地大喊:

“我叫你出去!听到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不要人打扰我!你知道吗?出去!出去!出去!”

慕枫把纸包放在墙角,走到俞慕槐面前来,她的眼睛悲哀地望着俞慕槐,含着泪,她低低地、安静地说:

“别等那电话了,哥哥!她不会打电话来了!”

俞慕槐惊跳起来,厉声说:

“你说什么?”

“别等电话了,哥哥。”她重复地说,“她不会打电话给你了,我刚刚从她那儿来,她要我把这封信转给你。”她从大衣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你愿不愿意好好地坐着,平静地看这封信?”

俞慕槐的眼睛直了,脸发白了,一语不发地瞪了慕枫一眼,他劈手就抢过了她手里的信封。倒进椅子里,他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抽出了信笺,他紧张地看了下去:

慕槐: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台湾,到地球的彼岸去了,你,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说不出我心里的抱歉,说不出我的痛苦,说不出我的爱情及我的思念!写此信时,我已心乱如麻,神志昏乱,我写不出我真正心情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我只能一再告诉你一句掏自我肺腑里的话;我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

或者你根本不信任我,或者你会恨我入骨,因为我竟一再地欺骗你,包括这次的欺骗在内!但是,慕槐啊,慕槐!离婚之议既已失败,我有何面目重见故人?今日决绝一去,再不归来,我心为之碎,肠为之摧,魂为之断,神为之伤……不知知心如你,是否能知我?解我?谅我?若你能够,我终身铭感你,若你竟不能,我亦终身祝福你!

请保重你自己,珍惜你自己,如果恨我,就把我忘了吧!渺小如我,沧海一粟而已,普天之大,胜过我的佳人不知几许!若你竟不恨我,对我还有那样一丝未竟之情的话,就为我而珍惜你自己吧!需知我身虽远离,心念梦魂,却将终日随侍于你左右。古有倩女离魂之说,不知我能离魂与否!

爱你,慕槐,我将终身爱你!你我相识以来,有传奇性的相遇,传奇性的别离,这之间,爱过,恨过,气过,吵过,闹过,分过,合过……到最后,仍合了一句前人的词:“风中柳絮水中萍,聚散两无情!”今日一去,何年再会?或者,会再有一个“传奇”,会吗?慕槐?不管会与不会,我爱你!慕槐!真的爱你!爱得固执,爱得深切,爱得疯狂!

昨日曾得到一首你为我写的小诗,喜之欲狂。我也曾为你写过一首,题名回忆,附录于下:

那回邂逅在雨雾里,

你曾听过我的梦呓,

而今你悄然离去,

给我留下的只有回忆!

我相信我并不伤悲,

因为我忙碌不已;

每日拾掇着那些回忆,

拼凑成我的诗句!

不知何时能对你朗读?

共同再创造新的回忆!

真好,慕槐,我们还有那些回忆,不是吗?请勿悲伤吧!请期待吧,人生不是就在无穷尽的期待中吗?我们会不会再“共同创造新的回忆”呢?啊,天!此愁此恨,何时能解?!

别了,慕槐!别了!海鸥飞矣!去向何方?我心碎矣,此情何堪?别了!慕槐!

珍重!珍重!珍重!

你的

羽裳

二月十五夜于灯下

俞慕槐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抬起头来,他的眼睛血红,面色大变。抓着慕枫的肩,他摇撼着她,他嘶哑着喉咙,狂喊着说:

“她真走了?真走了?真走了?”

“是的!”慕枫流着泪叫,“真走了!中午十二点钟的飞机,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的!她将和欧世澈在美国定居,不再回来了!”

俞慕槐瞪着慕枫,目眦欲裂。接着,他狂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对着玻璃窗扔过去,玻璃窗发出一声碎裂的巨响,他又抓起烟灰缸,抓起书本,抓起花瓶,不住地扔着,不住地砸着,嘴里发狂似的大吼大叫:

“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骗了我!”

慕枫颤抖地缩在一边,哭着叫:

“哥哥,你安静一点吧!你体谅她一些吧!哥哥,你用用思想吧!”

俞慕槐充耳不闻,只是疯狂地摔砸着室内的东西,疯狂地乱吼乱叫。俞太太和阿香都被惊动了,在门外拼命地捶门,由于门被慕枫锁住了,她们无法进来,只得在门外大声嚷叫,一时门内门外,闹成了一团。最后,俞慕槐把整个桌面上的东西悉数扫到地下,他自己筋疲力尽地跌进了椅子里,用手捧住了头,他仆伏在桌上,沉重地、剧烈地喘息着。他不再疯狂喊叫了,变成了低低的、沉痛的、惨切的自言自语:

“走了!就这样悄悄地走了!走了!走了!走了!”

慕枫怯怯地移了过去,把手轻轻地按在他的肩膀上,低声地说:

“哥哥,她曾经奋力争取过离婚,欧世澈扬言要毁掉你的前程,她这一走,是无可奈何,也用心良苦呀!”

“她走了!”他喃喃地说,“我还有什么前程?”

“别辜负她吧!”慕枫低语,“她叫我转告你,你是她唯一的爱人!”

他不语,只是仆伏着。

“想一想,哥哥。”慕枫说,“那儿有一个包裹,也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道是什么,等会儿你自己看吧!我出去了,我想,你宁愿一个人安静一下。”

俞慕槐仍然不语。慕枫悄悄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退了出去。把门在身后关好了,她拉住站在门外的俞太太的手,低声说:“我们走开吧,别打搅他,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整个一个下午,俞慕槐就那样待在房内,不动,不说话,不吃饭。黄昏来了,夜又来了,室内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光线。他终于抬起头来,像经过一场大战,他四肢软弱而无力,摇摆不定地站起身来,他跄踉地,摸索着走到墙边,把电灯开关开了。甩甩头,他望着那满屋的零乱。在地上的纸堆中,他小心地找出羽裳那封信,捧着它,他坐在椅中,再一次细细详读。泪,终于慢慢地涌出了他的眼眶,滚落在那信笺上面。

“羽裳,”他低语,“你总有回来的一日,我会等待,哪怕到时候,我们已是鸡皮鹤发,我会等待!我仍然会等待!”他侧头沉思,“奇怪,我曾恨过你,但是,现在,我只是爱你,爱你,爱你!”转过头,他看到墙角那包裹。走过去,他很快地撕开了那包装纸,却赫然是自己送她的那件结婚礼物——那幅孤独的海鸥!只是,在那幅画的右上角,却有羽裳那娟秀的笔迹,用白色颜料,题着一阕她自作的词:

烟锁黄昏,雾笼秋色,

日长闲倚阑干。

看落花飞尽,雨洒庭前,

可恨春来秋去,风雨里,摧损朱颜!

君休问,年来瘦减,底事忧煎?

缠绵,

几番伫立,将满腹柔情,

倶化飞烟!

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

我欲乘风飞去,云深处,直上青天!

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

他读着那阕词。“争无奈,谁堪比翼,共我翩翻?”谁堪呢?谁堪呢?欧世澈吗?他坐在地下,用双手抱着膝,望着那文字,望着那只孤独的海鸥,“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情飘何处?梦落谁边呢?他微笑了,他终于微笑了起来。他的羽裳!争无奈,他竟无法振翅飞去,云深处,共伊翩翻!她毕竟孤独地飞走了!像她的歌:

海鸥没有固定的家,

它飞向西,它飞向东,

它飞向海角天涯!

也像她另一支歌:

夜幕低张,

海鸥飞翔,

去去去向何方?

何处是它的家?它飞向了何方?他望着窗外,夜正深沉,夜正沉寂。她,终于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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