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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他一下子扑伏在桌上,把头埋进了手心里,如释重负地透了口气。很快地,他抬起头来,招手叫侍者,重新点了两杯咖啡,他的眼睛亮晶晶而且湿漉漉。侍者走开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紧紧紧紧的一握。

“什么都别再说了,盼云。”他温柔地低语,“让我来安排,我是男人。”

“哦!”她醒了过来,惊慌地抬起头,“不行,不行!高寒,不行!”

“什么不行?我们不要绕回头,好吗?”

“你不能伤害可慧,是你让她‘以为’你爱上她的……噢!”她没说完她的话,“糟糕,她来了!我要先走一步,噢,来不及了,她看到我们了!”

真的,可慧正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像一簇燃烧着的火焰,直扑了过来。她笑着,心无城府而充满快活,她脚步轻快,行动敏捷。她一下子就溜到了他们的桌边,微带惊诧地看看高寒再看看盼云,笑容始终挂在她的唇边,她笑着问: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块儿?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地看着盼云。“你帮他弄好《莲花落》的歌谱了吗?”

盼云不安地轻咳了一声,匆促地说:

“我该走了!”

“忙什么嘛?”可慧在她肩上压了压,“再坐坐,你回家也没事做,整天关在屋子里,就不知道你怎么关得住?”她自顾自地坐下来,伸头看他们的咖啡。“我不喝咖啡,我要一杯新鲜柳丁汁。”她注视高寒,深切地注视着高寒,“你怎么瘦了?”

“瘦了?”高寒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下巴。“不会吧?你敏感!”

“我不敏感,你是瘦了!”可慧固执地说,用吸管啜着刚送来的柳丁汁。“你不只瘦了,而且有点……有点憔悴!对了!就是憔悴两个字。你太忙了,又要应付功课又要练唱又要上电视!”她俯过去,认真地看他。“你真的感冒了吗?”

“唔,”高寒哼了一声。“没有。”

“就知道你跟我胡扯八道!小婶婶,”她掉头看盼云,“给我看看那支歌!”

“歌?”盼云一愣,“什么歌?”

“你们写的那支什么《莲花落》啊!”

盼云一阵心慌意乱。本能地又想逃避了。

“我必须先走一步了。”她盯着高寒,“你们‘好好’谈啊!”

高寒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蓦然间心头一震,她又想逃了!他忽然觉得这一团纠结的乱麻,如果不狠心用剪刀给它一阵乱剪,就永远理不清楚了。迅速地,他沉声说:“不要走!盼云!”

盼云一惊,可慧也震动了。可慧诧异地看高寒,心里有种模糊的警惕。

盼云直觉到空气中的紧张,伸手抓起了桌上的皮包,还来不及移动身子,高寒的手已经重重地盖在她的手上,压住了她的手和那个皮包。

“高寒!”可慧诧异极了,张大眼睛惊呼。“你在干什么?不要对小婶婶不礼貌,她是不开玩笑的!”

“我没有开玩笑!”高寒正色对可慧说,“我一生最不敢开玩笑的就是对她!我一生最认真的就是对她!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但是……”

“高寒!”盼云悲痛地低喊,“不要太残忍,高寒!请你不要再说了!”

可慧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睫毛整排往上扬着。她心中迷糊极了,混乱极了,惊异极了……以至于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她看高寒,看盼云,轮流看着他们两个。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又完全不愿去相信它。她张着嘴,错愕而结舌地问: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你们讲的话,我都……我都听不懂……”她的嘴唇发抖了,她的心开始颤栗起来,她那女性的直觉和纤细使她越来越体会出一些可怕的事,她不愿,也不能相信的事!

“可慧——”高寒把头凑近了她。温柔、坚定、勇敢而“残忍”地说,“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去追求你的小婶婶,因为——我爱她!”

可慧定定地看着高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面颊上的血色倏然消失,自得像一张纸,嘴唇紧闭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定。

盼云的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结。高寒!你这残忍的、没有人性的浑球!

“可慧!”盼云挣扎着说,“你不要听他的!高寒在跟你开玩笑!你知道,他……他……他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她伸手去握住可慧的手。“你知道他爱开玩笑……你……”

可慧掉过眼光来看盼云,她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是的……”她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是吗?”盼云急切地要安慰她,急切地要稳定住那只在自己掌心中发抖的小手。“你知道高寒最爱胡说八道,最喜欢开玩笑,什么人的玩笑都开……”

“盼云!”高寒咬牙说,“不要这样子!不要再戴上假面具,我们三个既然已经面对面了,大家就把实情都抖出来!我再也不能演戏,再也不能利用可慧……”

“高寒!”盼云阻止地叫。

“可慧,”高寒不顾一切地说,“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到极点。自从在你家见到盼云以后,我就完了!坦白说,我心中再没有容纳过其他的女人!”

盼云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可慧仍然注视着她,深深地注视着她。可慧那大大的黑眼珠怪异而迷蒙。她很平静,平静得几乎让人诧异。伸出手来,她非常温柔非常温柔地用手指去触摸盼云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泪珠。

“小婶婶,”她柔声说,“你为什么哭?”

盼云的心痉挛着,混乱地望着可慧。可慧的温柔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有犯罪感,更加惭愧而自责了。她噙着泪,低低地说了句:

“可慧,原谅我!”

可慧点点头,细心地再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瘦削的肩,和她那冰冷的手指。她再度用最最甜蜜和温柔的声音说:

“小婶婶,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猫哭老鼠了,什么叫兔死狐悲了。你知道吗?”她微笑起来,好动人好动人的微笑。“你有很美丽的眼泪!”

盼云怔在那儿,面色变得比可慧更苍白了。

可慧转过头来,面对着高寒,她继续微笑着,继续用那温柔甜蜜的声音说:

“你为什么对我抱歉?永远不需要对我抱歉!我从来就没有扮演过愁苦的角色,也从不需要任何安慰与同情!以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推开了面前的柳丁汁,她站起身来,把手提袋甩在背上,她的姿态优美而潇洒。回过头来,她再对盼云嫣然一笑:

怪不得你昨天问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见面!怪不得你向我要电话号码!我懂了。小婶婶,我学得太慢了。爸爸一直说我是天真的傻丫头!”她走过去,抱着盼云的肩膀,俯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说了一句,“活着的还是比死去的有意义,是不是?”说完,她飞快地转过头,飞快地奔出了杏林。

盼云仍然呆在那儿,不能笑,不能说话,不能思想,不能移动……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然后,她倏然醒觉,心底有股强烈的震动和痉挛,她满怀痛楚,头脑却难得地清晰。

“高寒,”她急切地说,“你去追她回来!快去!她会出事!”

高寒想了两秒钟,立刻跳起身来,他奔出咖啡厅,找寻着可慧的踪影。仁爱路上车水马龙,这正是下班时间,车子拥挤得一辆接一辆,他在人行道上搜寻,没看到可慧,放眼往街道对面看去,有个红色身影正在穿越马路,他大声叫喊:

“可慧!可慧!”

那红色的小身影回头了一下,他几乎看到可慧那好温柔好温柔的微笑,那微笑里有着各种含意,甚至有股调皮的嘲弄。然后,他看到可慧像个游泳选手练跳水似的,忽然纵身对那些车海飞跃过去。高寒的血液都冻结了。张开嘴,他狂呼着:

“可慧!”

同时,盼云也跑出来了,站在高寒身边,她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尖叫着:

“可慧,任何惩罚!除了这一件!”

她扑过去,狂乱地扑过去,一阵大大的混乱,刹车声、碰撞声、尖叫声、人声、车声、玻璃破碎声混杂在一起,好几辆车子连环撞成一堆。高寒一个直接反应,拦腰就抱住了盼云,才阻止了她也投身车轮底下。

“放开我!放开我!”盼云挣扎着,推开了高寒,她直奔过去,一眼看到,在一堆撞得乱七八糟的车辆破片中,是可慧那小小的身子,她的红衣和血液混成了一片刺目的鲜红,她的头仰躺着,面孔居然美好而没受伤。盼云把拳头伸进了嘴里,用牙齿紧咬住自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的不只是躺在血泊里的可慧,还有躺在血泊里的文樵。

她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跪下来,伸手抱起可慧的身子,她把头埋在可慧的胸前,那心脏还在跳着,她的泪水疯狂地涌出来,她哭着喊:

“可慧,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让我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可慧,只要你不死,要我怎么样都可以!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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