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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吴妈?”伯南打鼻子里哼了哼,“让她在厨房里搭帆布床吧!”

“伯南!”珮青喊了一声,又咽住了,她知道,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这个金嫂不是她的女佣,而是她的监视者,这以后,他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可怜的老吴妈!她坐回沙发里,低着头默默无语。伯南,他是怎样一个硬心肠的人,他完全知道,怎么做可以伤害她!

下午,这个金嫂就搬进了吴妈的房间,吴妈被赶进了厨房里。立即,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她先把珮青的衣橱整个翻了身,所有衣服都以华丽的程度分了等级,而有一批服装,被认为过分陈旧的,都堆在一起,金嫂很有道理地说:

“像太太这样有钱,穿这种衣服是失面子的!”

“留下来!”珮青冷冷地说,那几乎全是她心爱的服装,紫色的衬衫、长裤,紫色的小袄、洋装,紫色的风衣、旗袍!

“赏给你!”伯南对金嫂说。

“伯南!”珮青喊。

“你不缺钱,你可以再做新的!”伯南打断了她。

“这是——残忍的!”珮青说。

“哈哈!”伯南冷笑,“你别做出那副小气样子来,让下人看不起你!”

“她不会——看得起我的。”珮青低声说,把头转向一边。泪水又往眼眶里冲了上来,不为那些紫色的衣服,为丧失的自尊。

“晚上我们去赴宴会,”伯南不轻不重地说,“程步云家里每星期六晚上都有定期的餐聚,以后我们每次都去。”“不!”珮青本能地一惊,她了解伯南的用意,他想在聚餐中找出那个男人来,他已经敏感地推测到她唯一接触外界的机会就是赴宴,那个男人必定是她在宴会中结识的,他不笨,他很聪明!“我不去,他没有请我们!”

“程家的宴会是不需要请就可以去的,而且,去的也都是你认识的人!”

“我不去!”她软弱地说。

“你非去不可!”伯南命令地说。“金嫂,给太太准备赴宴会的服装!”

“是的,先生。”金嫂那尖细的声音立即响了,她像个影子般站在珮青的身后。

珮青去了,她不能不去。在程家的大客厅里,她如坐针毡,时刻都担心着梦轩的出现,却又有一种下意识的期盼。吃的是自助餐,来的客人还真不少,起码有二十个人以上。伯南周旋在客人之间,仿佛和每个人都熟,和每个人都亲热。珮青端着她的盘子,瑟缩在客厅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她不愿别人发现她,也不愿和任何人攀谈,只想把自己藏起来,深深深深地藏起来。程步云走了过来,在她的身边坐下了,他没有忽略她,事实上,他注意她已经好一会儿了”。那忧郁的眼神,那寂寞的情绪,那份瑟缩和那份无可奈何,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这小妇人何等沉重啊!他坐在她身边,温和地说:

“你吃得很少,范太太。”

“不,”珮青仓猝地回答,“已经很多了。”

“别骗我,”程步云笑了笑。“你几乎什么都没有吃。”

“我——我吃不下。”珮青低低地说,说给自己听。

“不合胃口吗?”

“不,不是的,”珮青的脸红了,“我一直都吃得很少。”

“别太客气,嗯?”程步云和蔼地望着她,他喜欢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妇人。“很多年轻人都把我这儿当自己的家一样,你如果常常来,也一定会发现我们老夫妻是不会和人客套的。”

“我——知道。”珮青扬起睫毛来,用一对坦白的眸子看着他,带着股近乎天真的神情。“我……只是很不习惯于到人多的地方来。”

“你应该习惯呵,”程步云笑着,“你还那么年轻呢!年轻人都应该是爱热闹的、活泼的、嘻嘻哈哈的!告诉你,范太太,”他热心地说,“在能够欢笑的年龄,应该多多欢笑。”

珮青笑了,不是欢笑,是苦笑。

“只怕已失去了欢笑的资格。”她低声地说,说给自己听。

“你不对,范太太,”程步云摇着他满是白发的头,“没有人会失去这个资格,或者你的生活太严肃了……,”他还想说什么,一眼看到门口的一个人,就喜悦地站了起来,“哈!他总算来了,这孩子,好久没露面了。”

珮青看了过去,她的心立刻化为云,化为烟,化为轻风,从窗口飞走了。她的手发冷,胸口发热,头脑发昏,眼前的人影杯光全凝成了薄雾。好久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世界,没有宇宙,也没有自我。当她的意识终于回复,已经不知道时间溜走了多久,那个“他”正挨近她的身边。

“我不知道你会来。”他用很低的声音说,坐在她的身边,他燃起打火机的手泄露秘密地颤抖着。

“你最好走开,”她也低声说,不敢抬起头来,”他已经怀疑到了,他在侦察我。”

“他不是要离婚么?”

“现在他不要了,你走开吧!”珮青恳求地。

“不行,我要见你,”他的声音平平板板的,但是,带着炙人的痛苦。“你家的电话打不通,这两天,几千几百个世纪都过去了。”

“他防备得很严,你懂么?别再打电话来,也别再找我了,好么?”

“你是说这样就结束了?”

“是的。”

“你以为可以么?”他猛抽了一口烟,嘴角痉挛了一下,“你的丈夫过来了。”

真的,伯南停在他们的面前,眼光锐利地望着珮青。

“在谈什么?”他嘻笑着问,“你们谈得很开心哦?”

“没什么。”珮青的喉咙干干的。“我们可以回去了么?伯南,我不大舒服。”

“你又不舒服了?”伯南转向梦轩,“我这个太太是个小林黛玉,风吹一吹都会不舒服的。”

梦轩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他失败了,他甚至讲不出一句话来,只感到胃里像爬满了虫子,说不出来有多难过。伯南仍然堆满了一脸笑,脑子里却在急速地转着念头,是这个人么?夏梦轩?满身铜臭的小商人?不!似乎不太可能!但是,这是珮青整晚所讲过话的第二个人,总不会是头发都白了的程步云吧!

伯南挨着珮青的另一边坐了下来,用手摸摸她的额,故作关怀地说:

“怎么了?没有发烧吧?”

珮青缩了缩身子,他的手从她头上落下来,盖在她的手背上,立即惊讶地说:

“真的,你是在生病了,你的手怎么冷得像冰一样?”望着梦轩,他说,“我太太就是身体不大好!”又转向珮青,“你一定穿少了,你的披肩呢?”拿起披肩,他殷勤地为她披上,一副呵护备至的样子。梦轩猝然地站了起来,脸色非常苍白,正想走开,程步云带着一位客人走了过来,满脸高兴的笑容,对那客人说:

“让我介绍你认识一个人,夏梦轩。你别小看梦轩,他写过一本书呢,《遗失的年代》,你看过吗?”

《遗失的年代》!伯南像触电了一般,立即把眼光尖锐地射向珮青,珮青一听到程步云提起那本书,就知道什么都完了,伯南的眼光残酷而森冷,她脑中轰轰然地响着,四肢软弱而无力,眼前模糊,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伯南站起来了,他的声音像钢锯锯在石头上一般刺耳:

“噢!夏先生!原来你就是《遗失的年代》的作者,这对我可是新闻啊!我对你真该刮目相看呢!”

珮青虚弱地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往沙发下溜去,伯南和梦轩都本能地一把扶住了她,她面如白纸,嘴唇是灰色的,冷汗聚在额上。两个男人彼此看了一眼,两人的脸色也都十分难看。然后,伯南挽住了珮青,程步云已及时送上一杯白兰地,关切地说:

“试一试,伯南,酒对于昏晕一向有效。”

喝了一点酒,珮青似乎稍微恢复了一些,伯南帮她把披肩披好,体贴地抱着她的腰,对程氏夫妇说:

“我必须告辞了,内人身体一向不好,我需要送她回去休息。”

“是的,是的,”程太太说,“可能是贫血,你该请医生给她看看。”

伯南半搂半抱地把珮青扶了出去,微蹙着眉,似乎无限焦灼。程太太目送他们的汽车开走,叹了口气,对程步云说:

“这对小夫妻真难得,感情很不坏啊。”

“是吗?”程步云沉思地说,“我看正相反呢!”折回客厅,他用研究的眼光望着夏梦轩,心底有一个索链,正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套了起来。什么因素让梦轩那样激动不安?他太阳穴的血管跳动得那样厉害!

“客人散了之后,你留下来,梦轩,我有话和你谈。”他说。

梦轩看了那个老外交官一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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