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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声(2 / 2)

“跳舞呀,小缓,去和他们玩呀!”他催促着。

跳舞,玩,旋转!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厅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脏杯子、纸屑,散乱的东西和彩条,还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卧室,舞会里没有东西值得记忆——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压在枕下,做了一个荒谬的美梦!第二天,他来了,皱着眉问:

“那么多出众的青年,你一个都看不上?”

翻开枕头,我捧上一把压绉的玫瑰花瓣。

“小瑗!你怎么那么傻?”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问,我笑了。潮声仍然在岩石下喧嚣,穿过窗隙的月影移向枕边。傻!有一点,是吗?能得到的不屑一顾,得不到的却成了系梦之所在!那个月夜,他曾初次吻我:

“我们怎么办?小缓?”

怎么办?我仰视他。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让我快乐!”

是吗?当他的事业爬至了巅峰,当他的工作和许多其他东西锁住了他。我却躲在我的小屋内,郁郁地害着不知名的病,用高脚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地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独和郁闷。

“听那潮声!”他说。

我在听着,潮水正如万马齐鸣。

月光爬上我的枕头,他的眼睛里凝着泪。

“但愿人长久!”他低低地说,拥紧了我,紧得使我无法呼吸。

4

清晨,我醒了,炉火已熄灭,但我不觉得寒冷。

枕边没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内搜寻,一声门响,他推开卧室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把托盘放在床上,里面是我们的早餐。我坐起来,他把一个小小的高脚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对我举起杯子:

“干了这杯!祝你永远快乐!”

“也祝你!”我笑着啜着酒。他却一仰而尽,笑容里带着几分令人不解的无奈。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们!”他说。

“你别发愁,老天管不了那么多的闲事!”我说,“何况我又如此渺小,不劳老天来注意!”

他凝视我,猝然地放下酒杯,转过身子,在唱机上放上一张《火鸟组曲》。

早餐之后,我们携着手来到海边。

有沙滩,有岩石,有海浪和海风,我在沙滩上印下我的足迹,又拉着他爬上一块岩石,迎风而立,我觉得飘然如仙。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他细心地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镜,夜来的喧嚣已无痕迹,面对着大海,我觉得心胸辽阔而凡念皆消!他问:

“快乐吗?”

“唔。”我闭闭眼睛,再睁开,海一望无垠。我舍不得跳下岩石,站在那儿,我看海,他看我。

“嗨,快看!一只海鸥!”我叫着说,指给他看。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沙滩上,正伫立着一只失群的海鸱。浑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长颈向空伸延,似乎在期盼着什么。我说:“它在等待它的伴侣吗?海鸥不是群栖的飞禽吗?为什么这只海鸥孤单单地站在这儿?”他望着海鸥,默然不语,我推推他:

“想什么?你看到那只海鸥了吗?”

他点点头,轻声地念了一首诗:

“黄鹄参天飞,半道郁徘徊,腹中车轮转,君知思忆谁?”顿了顿,他又念,“黄鹄参天飞,半道还后渚,欲飞复不飞,悲鸣觅群侣!”

他的感伤传染了我,我的情绪低落了下去。但,接着,他就像突然梦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说:

“去!我们过去看看!”

跳下了岩石,我们向那只孤独的海鸥走去。走到距它不远的地方,它警觉地回头来望着我们,扑扑翅膀,似乎准备振翅飞去。怕吓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儿凝视它。它也圆睁着一对小眼睛望着我,白色的毛映着日光闪烁,我爱极地说:

“如果我们能收服它,带回去养起来多好。”

“不行,它不能独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侣!”靖说。

“我真想摸摸它。”

我们就依偎着,站在那儿望着海鸥,好一会儿,海鸥和我们都寂然不动。终于,那只海鸥引颈高鸣了一声,拍了拍翅膀,“噗喇”一声向空中飞去。我抬头仰望着它,有些儿嗒然若失。

“看,小瑗!”靖说,“它还给我们留下一点纪念品呢!”

真的,半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欢呼了一声,跑过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细而柔软。我高兴地拿到靖的面前:

“多么美!多么美!多么美!”我叫着,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里,“帮我保存起来,以后这会是一份最美的记忆!”

靖微笑地望着我,带着股恻然的柔情。笑什么?笑我的孩子气吗?就让我孩子气一些吧,我是那样地高兴!

午后,我和靖在听潮楼的贮藏室里找到了两根钓鱼竿,我雀跃着拉住他去钓鱼。在海边,我们绕着海湾走,寻到一个有着大岩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岩石上,靖帮我把鱼丝理好,上了饵,把鱼丝抛入海中。

“你相信会有鱼吗?”我问。

“或者有,或者没有。”他调皮地回答。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着下巴,肯定地说。

“为什么?”

“海里没有鱼,什么地方才有鱼?”我也调侃地望着他。

“哦!”他笑了。

“你笑了。”我说,“这是你到海边来第一次开心地笑!”我凝视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么困难吗?是不是公司里有什么问题?还是……”

“别胡思乱想!”他打断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我非常非常地开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别无所求。”

“你对我没有秘密吗?”

“怎么会!”他说,突然叫了起来,“你的鱼竿有鱼上钩了,快拉!”

真的,浮标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地拉起鱼竿,一尾三寸长的小鱼应竿而起,蹦跳着,挣扎着。我高兴得欢呼大叫,却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帮我取下了鱼,问:

“放在哪儿?”

噢!我们真糊涂!竟忘了准备装鱼的东西!我皱皱眉头,想出一个办法,跑到沙滩上,我掘了一个坑,把海水引进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鱼放进了我所做的养鱼池里,那尾活泼的小东西在这临时的小天地中活跃地游着,我和靖蹲在旁边看。那小鱼身上有着五彩的花纹,映着日光,闪出各种颜色。

我抬起头来,和靖的眼光接了个正着。

“真美!”我说,“噢,真美!什么都美!”

回到岩石边,我们继续垂钓,一会儿工夫,我们又毫不费力地钓起了十几条同种的小鱼。鱼池里充满了那五彩斑斓的小东西,穿梭着,匆忙地游来游去。

太阳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红,傍晚的海风又充满了凉意,暮色悄悄地由四处聚拢过来。

“该回去了吧!”靖说。

我们收起了鱼竿,走到小鱼池边。

“如何处置它们?”靖问。

我凝思地望着那些小生命,然后,一把拨开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连着小鱼一起涌回了大海中。我抬起头来,和靖相视而笑。

靖挽着我,慢慢地向听潮楼走去,我的心在欢呼着,我是那样高兴!那样快乐!

5

冬天,在潮声中流逝。

我们忘了海滨之外的世界,忘了我们之外的人类。欢乐是无止境的。但是随着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绪又沉落下去,海滨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阴让我苍白。靖也愈来愈沉默,常常愣愣地望着我发呆。他在思念那个她吗?他在惦记他抛开已久的工作和事业吗?偷来的快乐还能延续几天?每当我看到他郁郁凝思,我就知道那结束的日子快到了。这使我变得暴躁易怒而情绪不安。

一天,我正对镜梳妆,他倚着梳妆台,默默地注视着我。我把长发编起,又松开,松开,又编起。我说:

“你赞成我梳怎样的发式?”

他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我脸上,不知在思索着什么,那对眼睛看来落寞而萧索。我抛开梳子,正视着他,他在想什么?那个她吗?我突然地愤怒了起来。

“嗨,你听到了没有?”我抬高声音叫。

“哦,你说什么?”他如大梦初醒般望着我。

“你根本没有听我!”我叫,“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对海边的生活厌倦了,是吗?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业和你的……”

我没有说完,他走过来揽住我,紧紧地拥着我,说:

“小瑗,不要乱猜,我什么都没想。”

“你骗我!”我暴怒地叫,“你在想回去!你想离开这里!你想结束这段生活!那么,就结束吧,我们回去吧!有什么关系呢?你总不能陪我在海边过一辈子,迟早还是要结束,那么早结束和晚结束还不是一样……”

“小瑗,我没有想回去!”他深深地凝视我,“我要陪着你,只要你快乐!我们就在海边生活一辈子也可以,只要你快乐!小瑗,别胡思乱想,好好地生活吧,我陪着你,一直到你对海边厌倦为止,怎样?”

“我对海边厌倦?”我怔怔地说,泪水涌进了眼眶,“我永不会厌倦!”

“那么,我们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诺似的说,恳切得不容人怀疑,“真的,小缓,只要你快乐!”

“可是,你的公司呢?”

“公司,”他烦躁地说,“管它呢!”

我凝视他,管它呢!这多不像他的口气!为什么他如此烦躁不安?他躲开了我的视线,握住我的手说,“听那潮声!”

潮声!那奔腾澎湃的声音,那吆喝呼唤的声音,那挣扎喘息的声音!我寒颤地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紧箍住了我,潮声!那似乎来自我的体内,或他的体内,挣扎、喘息、呼号……我的头紧倚着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颤栗,他的手抖索而痉挛地抚摸着我的面颊,他的声音渴切地,狂热地,而痛楚地在我耳边低唤:

“小瑗!小瑗!小瑗!”

于是,一场不快在吻和泪中化解。但,随着日子越来越快地飞逝,这种小争吵变得每天发生,甚至一日数起。一次争吵过后,他拉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向后仰,狂喊着说: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为什么还要这样自我折磨?”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这是一个响雷,我一直不愿正面去面对这问题,但他喊出来了,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是的,该结束了,冬天已快过去,春天再来的时候,已不属于我们了。我含泪整理行装,准备到人的世界里去。可是,他赶过来,把我收入行囊里的衣服又都拉了出来:

“你发什么傻?”他瞪着我问,“去玩去!去快乐去!别离开这儿,这儿是我们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湿,继续喊,“去玩去!去快乐去!你懂吗?你难道不会找快乐?”

我懂吗?我不懂!如何能拿一个口袋,把快乐收集起来,等你不快乐时再打开口袋,拿出一些快乐来享受?快乐,它时而存在,时而无踪,谁有本领能永远抓住它?靖挽着我,重临海边,我们垂下钓竿,却已钓不起欢笑。快乐,不知在何时已悄悄地离开了我们。

冬季快过去的时候,子野成了我们的不速之客。

子野的到来引起了我的诧异,却引起了靖明显的不安,他望着子野,强作欢容地喊:

“嗨,我希望你不是来收回房子的!”

子野劈头就是一句:

“你还没有住够吗?假若你再不回……”

子野下面的话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们同时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么,或者他没料到靖会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娇,乐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话,他一定渴于知道外界的情况,却又不愿当我的面谈起。一时间,空气有些尴尬,然后靖说:

“子野,你既然来了,而我们正借你的房子住着,那么,你就应该算是我们的客人了,今晚,让我们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是我们的第一个客人。”

大概也是最后一个客人,把现实带来的客人,我知道这段梦似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不过,那晚,我们确实很开心,最起码,是“仿佛”很开心。靖开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卖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虽然变来变去的都是腊肉香肠,香肠腊肉,但总算以不同的姿态出现。饭桌上,杯筹交错,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谈锋很健,滔滔不绝地述说着我们在海滨的趣事。钓来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鱼,孤独的海鸥留下的纪念品,一次我脱掉鞋子去踩水,被一只小海蟹钳了脚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里,忘记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远处天边海际偶尔飘过的船影,我叫它“梦之舟”,傻气地问:“是载了我们的梦来了,还是载了我们的梦走了?”午夜喧嚣的海潮,涌来了无数个诗般的日子,也带走了无数个诗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黄昏的落日,以及经常一连几天的烟雨迷离……靖述说得非常细致,子野听得也相当地动容。我沉默地坐在一边,在靖的述说里,温暖而酸楚地去体会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于是,在澎湃的潮声里,在震撼山林的风声中,我们都喝下了过量的酒。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后,我们和子野说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间卧室里,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着靖的手腕,我浑身流动着懒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声梦般地对我卷来。我们还有几天?我懒得去想,我要睡了。

午夜起了风,窗棂在狂风中挣扎,海潮怒卷狂吼着拍击岩石,整个楼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周暗沉沉的没有一丝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棂震撼中显得那样脆弱。下意识地伸手去找寻靖,身边的床上已无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离去的久暂。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褛,低低地喊:

“靖,你在哪里?”

我的声音埋在海涛风声里。轻轻地走向门口,推开房门,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里透着灯光,那么,靖一定在那儿。他们会谈些什么?在这样的深夜里?当然,谈的一定是不愿我知道的事情。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像一只轻巧的猫。我想我有权知道一切关于靖的事。但是门内寂寂无声,我从隙缝中向里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对而坐,子野正沉思地抽着烟,烟雾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

“那么,你决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问。

“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管!”靖说,声调十分平稳,“而等一切结束之后,公司对我也等于零。所以,让她去独揽大权吧,我对公司已经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已经在出卖股权了,你知道吗?”

“让她出卖吧!”靖安详地说。

“靖!”子野叫,“这是你一手创出来的事业!”

“是的,是我一手创出来的事业!”靖也叫,他的声调不再平静了,“当我埋头在工作中,在事业的狂热里,你知道我为这事业花了多少时间?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说:‘你多留五分钟,好吗?’我说:‘不行!’不行,我有事业,就必须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说:‘只要我能拥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了解我和小缓这份感情的不寻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让她瞑目吗?三天!我要不止给她三天,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光了,现在我要她带着最愉快的满足,安安静静地离去,你了解吗?子野?”

室内有一阵沉寂,我的腿微微发颤,头中昏昏沉沉,他们在谈些什么?

“医生到底怎么说?”好半天后,子野在问。

“血癌,你懂吗?医生断定她活不过这个冬天,而现在,冬天已经快过去了。”

“她的情形怎样?”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顿了顿,靖继续说,声音喑哑低沉,“她苍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知道,那最后的一日也一天天地近了。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她体内消蚀……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地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不必要再听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颤,手脚冰冷。摸索着,我回到我的房里,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缩地颤抖着。这就是答案,我的“忧郁病”!原来生命的灯竟如此短暂,一刹那间的明灭而已。我什么时候会离去?今天?明天?这一分钟?或下一分钟?

我又听到了潮声,那样怒吼着,翻滚着。推推攘攘,争先抢后。闭上眼睛,我倾听着,忽然间,我觉得脑中像有金光一闪,然后四肢都放松了,发冷停止,寒颤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脸,耳边荡着靖的声音: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地给她——不止几天几月,而是永恒。”

我还有何求呢?当生命的最后一瞬,竟如此地充实丰满!一个男人,为你放弃了事业、家庭和一切!独自吞咽着苦楚,而强扮欢容地给你快乐,我还有何求呢?谁能在生命的尽头,获得比我更多的东西,更多的幸福?我睁开眼睛,泪水在眼眶中旋转,一种深深的快乐,无尽止的快乐,在我每个毛孔中迸放。我觉得自己像一朵盛开的花,绽开了每一片花瓣,欣然地迎接着春天和雨露。

门在轻响,有人走进了房里,来到了床边。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手温暖地触摸到了我。

“你醒了?”他问。

“是的。”我轻轻地说。

“醒了多久?”

“好一会儿。”

“在做什么?”

“听那潮声!”

是的,潮声正在岩石下喧嚣。似在诉说,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乐!我揽紧了靖,喃喃地喊:

“我快乐!我真快乐!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海潮在岩石下翻滚,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卷上来又退下去,一朵继一朵,生生息息,无穷无已……“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吗?但,我不想去看了,闭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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