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要进城么?”
放舟说是,“反正神宫里没有旁的事,又恰逢过节,聚在一起图个热闹。”
国师寒了脸,“谁说神宫里没事?叫他们引渠进桃林,到现在都没办好。还有鹿栅东南一角的墙头都垮塌了,究竟打算修到什么时候?你有那些闲情到处乱跑,不如将宫务照看妥当,否则留在神宫也无用,干脆派你常驻江南道算了。”
他这通别扭闹得毫无道理,引水、修墙头,这些零碎事不是有长史吗,什么时候轮到他去打点了?他看得出来,他是不满他和莲灯走得太近,继九色之后他又找到个新玩物,占有欲强得不准别人靠近。他笑了笑,“座上一个人在神宫也无聊得很,不如随我进城吧。咱们去云头观,带三个小娘子逛夜市去。”
国师设想了一下,他这样的身份,带着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么?那种画面对他简直就是种侮辱。他漠然别过脸,“本座和你们一起?你何尝见过我干这种事了?你要去就去,只是我提醒你,拿捏好度,别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不轻不重的几句话砸上来,放舟不敢再嬉笑了,肃容长揖一礼,却行退出了内阁。
国师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垂眼看九色,有一下没一下捋它短而薄的顶毛,“春日冗冗,长夜漫漫……今天是除夕啊,听说外面很热闹。”
九色抬起鹿蹄,大咧咧指向了屏风前一人高的铜镜。
他懒懒转身看,镜子里的世界模糊扭曲,泛着晕黄的光。他嗯了声,“你是说我穿得没有春官好看?还是我易个容,其实也是可以去城里找他们的?”
九色什么都没表示,国师举一反三,立刻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打定了主意一阵风似的卷起来,从柜子里面翻出几件衣裳,襕袍直身一件一件往身上比,让九色挑选。九色是鹿,鹿对颜色不太敏感,但是它喜欢那件带着竹叶纹样的。国师轻轻笑起来,脱了身上禅衣,戴上发冠,束起了蹀躞带。
该挑张什么样的脸呢……他开箱查验,比选衣裳更用心。国师任何时候都很注重外表,左找右找,找到一张多年前用过的脸。仔细粘好了眼窝和唇角,镜子里照出一个俊俏的年轻人。
他摘下马鞭作势扬了扬,“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刬戴扬州帽,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
九色喜欢吹捧他,他感觉良好的时候,它一直能够很合拍地叩击地板。国师在镜前照了又照,确定无可挑剔了,踅身去关箱盖。然后一个错眼看到案头摆放的红木盒子,捏着云头锁扣揭开,里面是张姣好的脸。
莲灯上回畏罪潜逃,没来得及拿面具,做成之后就一直收在他的内阁里。这张脸是从她脸上拓下来的,轮廓依旧,不过五官有了改变。他曾经逗她,说要把她做成老妪,结果最后还是做了个美丽的女郎。他低头俯看,大约这是他长久以来做得最成功的了,皮肤莹洁,和真人无异。不过缺了对灵活的眼睛,乍一看诡异可怖。
他把面具卷起来,揣进袖袋里。拉开直棂门走出去,卢庆正在台阶下指使侲子修剪草坪,看见他,没有丝毫惊讶,转身吩咐,让宫门上即刻备车。
国师摆了摆手,“把我的玉花骢牵来。”他已经算不清自己多久没有骑马了,再说用车辇走起来慢,等进城,恐怕天都已经黑透了。
卢庆应个是,忙传马童预备,自己侍候国师往宫门上去。可是看时辰不早了,也不知国师是什么打算,匆匆道:“座上要出神禾原,少待片刻,小的这就去传令四官,命他们随行护卫座上。”
他说不必,“本座一个人出去走走,你们聚在一起守岁吧,今天是除夕呢。”说着牵过缰绳翻身上马,鞭子一抽,快意地纵出了几丈远。
神禾原地势高,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的情景。国师的玉花骢是名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眼看那矫健身姿越去越远,宫门上几位灵台郎追出来,什么话都没交代,扬鞭追了过去。
太上神宫冷清,城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宵禁一除,人都活过来了,没到擦黑,外面已经置办起了夜市。其实白天的集市没什么意思,完全出于生活所需,到了夜里则不一样。长长的街道燃起连天的灯笼,人在烛影里漫步,沐浴着那种柔软的光,心情也会变得分外旖旎。
夜市是个创造巧遇和爱情的地方,对于转转这种人来说,简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美妙的了。又听说春官要同游,那种火辣辣的激动,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昙奴和莲灯并肩坐在榻沿上,含笑看她忙得团团转,挑裙子、挑首饰、在镜前手忙脚乱地梳妆。她很重视这次机会,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示给心仪的人,没有什么不对。昙奴说:“今晚瞧准时机我们借故走开,让转转和春官单独相处。”
莲灯正吃金乳酥,听她这么说不解地转过头来,“你不是反对转转同春官在一起的吗。”
昙奴浮起一丝笑,“我也就是嘴上同她斗罢了,心里当然希望她幸福。不管怎么样,君子有成人之美,她想和春官在一起,这是她的心愿。”
莲灯点头说好,掰下一块酥饼,塞进了昙奴嘴里。
转转是三人之中唯一懂得梳妆打扮的,收拾好了自己还要操心她们。她们平时都穿胡服,英气有余柔美不足,趁着过节,不说盛装,至少把自己弄得像个女郎吧!
她给昙奴挑了一条月蓝淡绣隐花裙,罩上杨妃色绫纱对襟半臂,衣短裙长,舞刀弄枪的昙奴一下子变了个人,竟像个小家碧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