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女王,她一句要保左丘默便保得。她说左丘是她王夫,所有人就得闭着眼睛说左丘是男人。同为女子,她的话,才叫话,她的活,才叫活。”葛莲眼神定定的,宫灯深红的光掠过,映得她眼眸略呈血色,声音也忽然飘渺空濛,“和这样的女子比起来,你我简直不配叫女子。而整个大荒,说话能被听见的女子,有女王,有襄国那个女摄政王……芍儿,你说,什么时候,我们说话,也能像她们那样,被所有人听见呢……”
葛芍霍然转头看她,葛莲却依旧直直地望着景横波背影,眼睛一眨不眨。葛芍稳了稳有些不安的情绪,半晌,深冷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败是非,也只有胜者定论。识相的,各自不相干;不识相的,走着瞧吧!”
……
作为第一个被女王巡视到的部族,落云部在接待女王的礼仪上,表现出了一定的诚意。
王宫正殿飞云殿席开百桌,锦毯铺地,宫灯高悬,珍馐流水般上席,舞姬的水袖漾起月色和宝光,曼妙的歌声如这无处不在的彩缎一般四处流淌,百官们躬着身,踏着红毯,鱼贯前来敬酒,每人的祝酒词都一大篇,每人的祝酒词都不一样,有时候还会即兴唱上一首,听得景横波只想赶紧醉死自己拉倒。
当然,女王的酒,自然有三位未来“王夫”负责挡。司容明是个大夫,大夫向来不酗酒,方诚是个酸儒,酸儒今天脸色一直不对,也喝不了几杯,最后豪气干云来者不拒的竟然是左丘默,景横波眼睁睁地看着金爵里的酒下去一杯又一杯,左丘默越喝越清醒越喝越目如寒星,也不知道是发泄还是示威,从头到尾就没露怯,引得众人不知真假连番叫好,都道这位王夫才是真真英杰。景横波却在想终于开始觉得她不像太史阑了,男人婆什么都厉害,唯独喝酒,绝对怂包。
景横波抬起眼,看看面前排成长龙的敬酒队伍,队伍真是壮观,更壮观的是,其中有人排过一次队还要排第二次,简直和三年困难时期排队买肉一样热情,这种热情已经超过正常范畴了,景横波呵呵一笑——不就是想把人灌醉,说不出想说的话么?
看来落云君臣的灌酒政策,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左丘默越喝越精神,终于趁着一个半醉的家伙转身,而另一个还没来得及跟上的间歇,一个转身,便要往殿中走。
景横波蓦然探身抓住了她的衣袖,笑道:“心肝儿,去哪啊……”
“我要在殿上陈情我左丘家……”左丘默话还没说完,景横波已经笑着拎起酒壶,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话,“来来来,这么好的酒,别浪费。来,咱们也喝一杯。”
“陛下……”左丘默怔怔地看着景横波,她想在这殿上说明左丘家的冤屈,说明两公主的阴谋,想当殿请女王做主,想趁这机会逼落云大王松口,最起码解除父亲的软禁,把那些家将放出大牢,那些都是跟随她左丘家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白白死在这样的权力倾轧之中。她相信只要女王开口,落云大王终究不能直接拒绝。然而女王为什么不让她说?
“来来来喝一杯……”景横波明明没喝酒,却笑得醉眼迷离,尤其当她看见也进了殿,远远坐在葛莲附近的宫胤,那笑容就更完美了。
“陛下!”左丘默终究还是忍不住,不让她去殿中跪下陈情,干脆大声道,“陛下容禀,我左丘家有冤上呈……”
“你左丘家果然是名门,不然怎么能养出我这么个好王夫呢?”景横波再次截断她的话,色迷迷地瞧着左丘默,将酒杯凑到她面前,“来,来,咱们千里有缘,才能在这落云相逢。今日正好落云君臣见证,咱们当殿,喝个交杯酒儿!”
不由她分说,酒杯已经递了过去,她热情无比地将手臂穿过左丘默的手臂,左丘默傻傻地盯着她,实在有点不明白这女人的思维,一时只觉得心中失望,咬牙低声道,“陛下,你是不敢接下这烫手山芋吗?”
景横波心中叹气——直肠子就是这点不好,转不过弯来。
笑吟吟站起身,她摇摇晃晃,半个身子都压在左丘默身上,含笑将酒杯递到她唇边,“来,喝完这杯交杯酒,我和你做个知心人儿……”
坐在她隔壁的裴枢,一直脸色铁青,忽然站起身来,景横波以为他要打人,吓了一跳,不想他端了个酒杯,看似漫不经心地穿过敬酒的人群,在宫胤身边坐下了。
宫胤一直在低头喝酒,裴枢落座在身边,也没有理会。
裴枢也不稀罕他的理会,对景横波方向举了举酒杯,笑道:“国师大人,怎么不抬头?那边有好戏呢。交杯酒呢!”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
“哦?”宫胤还是一眼不瞟,“既然是好戏,少帅坐那么近,如何不赶紧瞧着,反而跑这里来?是看不得吗?”
“我来敬你酒啊。”裴枢当真把酒杯对他照照,也不等他回应,一口喝干,才笑道,“此时此刻,同是天涯被弃人,怎么能不聚在一起喝一杯?”
宫胤淡淡道:“少帅似乎敬错了人。”
“怎么会错呢。”裴枢似乎心情终于好了点,眉开眼笑地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不过呢,这人啊,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前呢,这酒还真不能敬你,女王陛下死心塌地就恋着你,我只有喝醋的份。更不要说你还是我仇人。如今呢,无论你怎样死撑着,你也不得不承认,陛下她终于看开啦,放松啦,再也不是全天下只有你宫胤啦。你瞧那两人,”他指着正在喝交杯酒的景横波和左丘默,笑得仿佛那是他妹子找到了好归宿,“你瞧瞧,你瞧瞧,再睁眼瞎你也不得不承认,*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左丘小子呢。啧啧那眼神,那笑容,那自然,你我都是过来人,想否认都不行啊!”他哈哈一笑,自倒一杯酒再次喝干,自来熟地忽然揽住宫胤肩膀,“我是不否认了,你好像还不肯承认?哈哈哈你不承认我这心情更好啊!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一开始愤怒来着,看见你也吃瘪,忽然就不愤怒了。我得不到,你也得不到。公平!”
宫胤肩头一振,甩开裴枢,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饮,淡淡道:“只怕欢喜得太早。”
“呵呵,还装,还装!”裴枢一声冷笑,将酒杯往地毯一掼,“老实告诉你,最起码这一刻我是真欢喜!我裴枢喜欢女王,但心里明白,她把我当弟弟。当弟弟也没什么,她太寂寞,太孤独,爱上的那个人,太他娘的不是人,不懂珍惜,把她当土牛木马,想要就要想逃就逃!我在她身边,好歹焐热她一会儿。如今她看开了,不被伤了,真的有喜欢的人了,那个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这才是配得上她的归宿。就冲这点,我觉得就得好好喝几杯。宫胤,”他歪歪倒倒站起身,指着他鼻子道,“今儿我这酒就撂这儿了。有点良心,真的为她欢喜,你就也该喝——最后和你说一句,爱就爱,不爱就不爱,做人,做男人,痛快点儿。”
他摇摇晃晃走了。不住声冷笑,不知是欢喜,还是痛快。
宫胤始终没对他看一眼,也没对景横波那边看一眼。慢慢自斟一杯酒,喝了。
名酒佳酿,此刻竟也苦涩难以入口。
只有风听见他这一刻的声音。
“他骂的对。但是横波,”
“我不需要你知道,我一直用生命来珍惜你。”
……
景横波看见了那边裴枢和宫胤的动静,对于裴枢和宫胤搂脖子喝酒的事产生了极大的好奇,真的很想跟过去听个究竟,这俩死对头,根本没可能这么亲热啊。
但她还要灌左丘默,不把这直肠子的嘴堵住,就没好戏看了。左丘默给她的交杯酒儿灌得似乎有点晕,再也不提当殿诉冤的事,坐一边撑脑袋去了。这群人酒量再好,也经不住落云部群臣前赴后继的热情,到得后来,司容明倒了,倒下之前犹自抓着左丘默的手喃喃道:“兄弟,拜托你了,万万不能让女王喝酒……”他倒下去的时候压在早已醉死在桌下的方诚身上,会望气的酸儒低声一声惨叫,无意识地睁开双眼看一眼殿内,又赶紧闭上双眼,喃喃道:“我今儿眼瞎了……我今儿一定眼瞎了……哪来那么多的死气……不可能……不可能……”
没人听他的叨叨,那边左丘默抓着司容明,笑哈哈地道:“司大哥放心,绝对、绝对不让女王陛下沾一滴酒……”正好有人来敬酒,她伸手就去接,手还没伸出去,砰一声推倒了桌案,栽在了景横波裙子上。
景横波叹一口气,摸小狗一样摸了摸她的头,忧伤地道:“太史的外在性格,君珂的老实心肠,真是日了狗了……”
那边也半醉的落云群臣们,也各自交换了个“顺利!”的眼光。
落云大王过来请驾安歇,景横波醉醺醺地坐起身,一眼看见一大排俊秀少年毕恭毕敬地等在殿外,莫非是等着伺候她的?
刚要当着宫胤面,表示笑纳,忽然看见葛莲亲自前引,伴着宫胤,先一步从侧门出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