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是位年轻小姐,不认得本城卫戍司令,见来的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子,眉间仿佛隐隐积着几缕沉郁之色,不禁暗暗紧张,急忙点头:“苏医师在的!”
“她在哪里?”
“刚才我看她出来了,后来又去了傅先生的病房。”
护士指了指方向。
贺汉渚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待要走,迟疑了下,又停步问:“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这里吗?”
护士小姐点头:“是的。那天就是苏医师将傅先生送来医院的。傅先生做完手术,刚开始情况不稳定,苏医师连着两夜都在这里值班,一步也没离开过!”
贺汉渚顿了一下,道了声谢,终于,迈步往病房走去。在走廊上,他看见那扇门里出来了两个护士,低声说着笑走了过来。
“……苏医师对傅先生真是上心。他们应该是好朋友吧?”
“听说以前本来是傅先生的学生。”
“这样的啊!难怪。嗳,你说,刚才傅先生叫我们出来,是想对苏医师说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有些私下感谢的话,不便叫我们听到吧。要不是苏医师,傅先生恐怕就有性命危险了……”
护士说着话,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
贺汉渚朝着前面的门继续走去,越近,步伐变得越慢,这一路驱使着他赶来这里的那一口心气,仿佛也在渐渐地离他而去。
门的上方嵌着玻璃,玻璃后的帘没拉紧,透过缝隙,贺汉渚终于看见了她的背影。
他听不清她和病床上的人在说什么话,就这样远远地立在外,隔着门,默默地看着,渐渐入神,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问话声:“先生,请问您有事吗?”
他猛然惊醒,转头,见是一个路过的护士停在不远处的身后,戒备地盯着自己。
他顿了一顿,不再看了,转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离开了这个地方。
来时,一路炙着他的满腔嫉妒和恼怒,在此刻出来之时,早已是荡然无存了。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又有什么资格恼怒。
她的表兄曾亲口告诉过他,她从前就喜欢着傅明城,甚至为他投了河。
他的眼前,是他方才的亲眼所见。她对着傅明城,照顾他的时候,是如此的温柔。即便戴着口罩,她的眼中也充满了对他的关切和爱护。这叫他想起自己受伤后她的态度,天壤之别。
她就没有对自己这么温柔过,从来没有。
她答应了他的求爱,不过是愈发证明他的无耻。是他利用了她的涉世未深,诱惑了她而已。
贺汉渚压下心中涌出的酸涩,又想起了今早和曹小姐的偶遇,也再次想起自己曾对王庭芝说过的话。
王庭芝全然地信他,他却出尔反尔,自欺欺人。
他在车里坐了片刻,缓缓地抬手,摊开右掌,盯着掌心。
杀人染上的血,早已洗去了,看不出半点的痕迹。
但染的血,实在太多了,一重又一重,血的味道,早已渗入了掌心的纹路,无论怎么洗,也是洗不去了。
他能闻到自己手上的血味,清清楚楚。
忽然又想抽烟了。
他收掌,习惯性地伸手到车的一只暗屉里,摸了个空,才想了起来。
他在戒烟,车上的烟都已经扔了。
他忍着想一拳捶烂什么东西的冲动,郁躁地揉了揉额,心头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昏了头了!
回来后,居然没想起过她!
不像别人。她应该对自己很是担心,真正的担心。
还是先回公馆,向妹妹报个平安。
贺汉渚压下纷乱的心绪,发车回到贺公馆。
门房老夏见他忽然回了,喜出望外,但紧接着又告诉他,小姐不在家。
就在片刻之前,和校长的太太亲自过来,将小姐接去了她家,晚上一起吃年夜饭。吴妈也一同去了,帮忙做饭,家里现在只剩梅香一个小丫头。
梅香闻声跑了出来,说立刻就打电话到和家,让小姐回来。
贺汉渚吩咐:“不必让小姐回来,就在和家一起过年吧。你跟小姐说一声,我回来过即可。我等下还有事,要走的。”
梅香答应了,扭头往里跑,立刻要去打电话报平安,忽然,听到身后贺先生又叫了声自己,赶紧跑了回来。
“贺先生,你还有事?”她看着始终坐在车里就没下来过的贺汉渚,问道。
贺汉渚微微低头,盯着早上放在车里的那只礼盒,拿了起来,从车窗里抛了出去,扔给等在门口的小丫头。
“送你的!”
下午两点钟,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天城的街道之上。
车窗外,大街小巷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人人笑容满面,哪怕这一年再不顺利,街坊街头遇见了,张口也是恭喜发财高升利市。而那些行色匆匆,在这最后一天还行在路上的跋涉之人,则是为了能赶到家,吃上全家人一起吃的那顿年夜饭。
离天黑还早,意寓着除旧迎新的零星的炮仗声,已开始迫不及待地回荡在这座城的上空。
人人都有自己的来路,也有归处。
唯独他没有。
旧年的最后一天,剩下的这十个小时,他该去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地方可去。
一时之间,他竟有些想不出来。
……
苏雪至从医院里走了出来,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钟。
她知道有一班下午三点的火车,到达那边,是晚上十点多。
从医院到火车站,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现在还能赶得上。
她叫了辆东洋车,让送自己过去。
除夕日的最后半天,火车票便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
即便依然买不到票,也没关系,她可以买站票。
只要能去就行。
她坐在车里,经过电报局的门口,忽然想起昨晚贺兰雪再次向自己询问是否有她哥哥消息时流露出的担忧之情,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她忽然有点不放心,决定打个电话再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