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老了还是怎地,韩孙异态的笑声最近总是愈发频繁地响彻在耳边:
“哈哈,或是司业进了唯物家的堂呢?”
就在他踏上墨馆门前学宫大车的时候,那笑声竟还来了两响。
“哈哈,哈哈。”
不对,这是真的。
范牙一扭头,才见韩孙坐在车内,正一脸异态地看着他:“司业,还顶得住么?”
“你再这样,就要骂你一句贼人了。”范牙脸一沉,坐到了韩孙对面,“刚刚有人告诉我,有很多法官出没在我墨馆附近?”
“我法家行事一向谨小慎微。”韩孙大方摊手,“若那巨子不善,我法当护唯物,这是我的决断。”
“然后呢?”范牙微眯着眼道,“借势灭墨?”
“我秦法墨唇齿相依,法主治国,墨主生产,灭墨有什么好处么?”
“主生产啊,好个主生产。”范牙苦笑道,“还不是因为对治国有主张的墨者,早已被尔等法家尽逐出秦地。”
“是这样,但这样的墨者,奉天还有许多。”
“……”范牙微微一瞠,惊道,“你要的不是法墨争锋,是学宫与奉天的争锋?秦与周的争锋?”
韩孙哈哈一笑,只掀开侧帘,望着那刚刚出馆的檀缨:“你看他,像不像那白起?”
“…………韩贼。”范牙只沉声道,“你莫不是位纵横家?”
“现在若还真的有纵横家,断然是不会如此暴露的。”韩孙又是一笑,微微俯身与范牙道:
“学王与韩非,早已料定了身后百年之计——
“道始于光武,亦溺于光武。
“光武陨,则王畿腐,奉天衰。
“不出百年,天下必乱,或儒或法,或秦或楚,必一统天下。
“这其中,墨家的主政派,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学王韩非早已定计将其驱出秦地。
“但在王畿,从我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们已将墨圣的主张改得面目全非,并在不断地影响天子,欲勤王政。
“我不介意以这件事为契机,名正言顺地消灭这个隐患。
“至于你,司业,迟早要做出你的选择。”
话罢,韩孙下车去迎檀缨。
只留范牙僵坐车中。
这便是法家与儒家了。
其他家以术业为盘,使所学为棋。
可那法儒。
以天下为盘。
使万民为棋。
不要说什么范牙、檀缨。
便是那天子和秦王,不也只是一颗子么。
……
申时二刻,秦学宫问道大堂,桌已列好,菜已就位,只待晚宴开场。
严格来说,这不应该叫晚宴,而是释道清谈。
巨子碎道,确实是一件令学界震动的事情,但这余震最多一年,很快便会有新的巨子诞生。
但今天碎道的,并不仅仅是巨子,更是数理。
这样的余震,可是千秋万世的。
作为秦学宫,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崭新的数理之道,自然要第一时间先紧着自己人。
因此,韩孙虽然他就是想办个晚宴,就是想庆祝檀缨把巨子碎了,但还是以“释道”为名办的清谈,表面上是请檀缨讲数理,实际上则是做内宣。
宫中学博讲师,各届学士自然也早早就位,只待一沐那“新数理”的风姿。
至于嬴越、姒青篁和小茜,则因为“协论”与“书官”的特殊身份,坐席也非常靠前,排在了檀缨的左右。
嬴越落座后,也唯有一叹:“唉,父凭子贵啊……惭愧,惭愧。”
小茜笑道:“哪里的话,公子是本届学士的第三位得道者,配得起此席。”
“我又怎么想以这种方式得道呢。”嬴越恍然看着双手。
姒青篁喝着水道:“巨子身陨,其躯滋养万物,其道众墨继承,这是件好事才对。”
“天下墨者何其多,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嬴越问道,“姒学士也学墨,为何没有‘并承其杯’呢?”
“我只当个东西学罢了,却也未必深信,更没有以身作则。”姒青篁澹然摇头,“或许我便是那无道之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