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翁江的下游正好是南黎的澧阳,而当年以戴罪之身被处决的戚永熙与戚明恪父子不被戚家长房所容,拒将他父子二人葬入戚家祖坟,所以戚寸心的母亲何氏只能将他们收葬在澧阳的青屏山上。
时隔多年,戚寸心终于渡过梦里那条隔断两方世界的茫茫长河,回到了故土澧阳,她让徐允嘉去城中买了些祭品和纸钱,又将当年母亲为祖父和父亲立的简陋木牌换成石碑,请了人来将荒草满覆的两座孤坟重新修缮,又将母亲和姑母的骨灰坛埋入棺内,入土安葬。
她终于带母亲和姑母回了家。
点上香烛,纸钱燃烧的火光灼得人脸颊有些疼,作寻常人打扮的几个侍卫就站在一旁静默地看着戚寸心将纸钱投入火堆。
他们的耳力一向比常人要敏锐,或是察觉到些许动静,他们的眼睛都不由看向戚寸心身后不远处的那条山野小径上。
“郡王妃,有人来了。”
为首的侍卫韩章出声提醒。
戚寸心闻言回头,只见山风吹着野径两旁丰茂的草叶,却不见什么人影,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她便看见那一行人的身影。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穿了绸布袍子,身形臃肿的中年男人,他这一路上山,气都喘不匀,满头都是汗。
帕子没离手,他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抬头瞧见不远处跪在四座坟前的年轻姑娘,那双眼睛便亮起来,他忙招手:“寸心?是咱们家寸心吗?”
他急匆匆地往前跑,却险些被石子绊倒,后头的人忙来扶他,他勉强稳住身形,又快步朝戚寸心走去。
戚寸心站起身,打量着这个中年男人,却并没有什么印象。
“寸心啊,我是你堂叔。”中年男人指着自己,朝她笑。
堂叔?
伯祖父戚永旭的儿子戚茂德?
戚寸心皱起眉。
“你伯祖父前两日还念叨你呢,”戚茂德自顾自地打量她,满脸都是笑意,“现如今我二叔和明恪的冤屈都已经洗干净了,你伯祖父还在想,你们娘儿俩现如今在哪儿呢……”
他说着又往后头望了一眼,瞧见那两座新坟前的墓碑,面上便添了些沉重,“那是你母亲和你姑母?我只听到消息说你姑母去世的消息,却不知你母亲是何时走的?”
“您到底想说什么?”戚寸心的语气还算平静。
“寸心,”戚茂德又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接着道,“原本这两日我们就打算着要将你祖父和父亲的坟迁到咱们戚家的墓园里去,现今牌位都已经刻好了,就等着奉入祠堂了,啊你姑母还受了个‘玉真夫人’的封号,圣旨都下到咱们家了,她还有块‘国士碑’呢,我今早听说有人在这儿祭拜二叔和明恪,我就猜是你,这不就赶紧来寻你了嘛。”
“国士碑”是南黎身负功绩,为国而死的忠烈之士死后才有的石碑,戚明贞先入涤神乡,再蛰伏北魏多年,一举扳倒掌印太监张友这个卖国贼,她自然担得一块国士碑。
“我记得当初好像是伯祖父严词拒绝让我祖父和父亲入戚家的祖坟,我母亲无奈之下才将他们草草收葬在这里,”戚寸心听他说完,才复而抬头看他,“怎么现如今,你们又要重新将他们迁回去?”
戚茂德闻言,面上不由浮现出一丝尴尬的神情,他沉默片刻,又冲她笑了笑,“寸心,那时候你伯祖父也是实属无奈,他有他的考量……”
“什么考量?”
戚寸心分毫不打算给这位忽然出现的堂叔留什么脸面,“既然当初我们家遭难,伯祖父选择落井下石,那么现在我们家的事,和你们也没有关系。”
戚寸心蹲下身收拾了篮子里的东西,“也不用你们迁坟,这里风景挺好的,我祖父和父亲这么多年在这里,应该也不想换地方了。”
她祖父是戚家的庶子,原本就不受长房待见,到后来祖父和父亲相继做了官,戚家那些人才变了许多。
后来遭难,他们又显露出本来凉薄的面目。
“寸心……”或见戚寸心要走,戚茂德和身后的那些人忙想上去拦,可一直安静地待在一旁观察情形的几名粗布麻衣的青年忽然上前,将他们挡住。
戚寸心才走出几步,却忽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又回头道,“我姑母的国士碑,还请堂叔送到这儿来,那本也不是你们家的东西。”
戚茂德的目光在那几名年轻人之间来回,他心中生出些怪异之感,面上却并不显,却也不再拦着戚寸心,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开。
“找几个人悄悄跟着。”
脸上没了笑容,戚茂德半眯起眼睛,对身边人说了一声,随即迈开步子,匆匆往来的路上去。
日暮时分,天边云霞缠裹,勾连出大片大片如火焰般的光彩。
澧阳城戚家的祖宅内,老态龙钟的戚永旭靠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耷拉的眼皮半遮着那双浑浊的眼珠,他的眼窝深陷,脸颊的皮肉松弛,五官都有些不够清晰。
灿烂的夕阳光照院内那块披着明黄布料的石碑,他就那么久久地盯着看。
“爹!”
戚茂德一路从青屏山上下来,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汗湿透,即便在山下坐了马车回城,他也已经累得不轻,他被人扶着走到院子里,手上的帕子已换了两块。
“见到了?”
戚永旭摸着椅子扶手的手指动了一下,他慢慢将目光从那石碑移到自己这个儿子身上,开口时,他的声音苍老又嘶哑。
他作为戚家的长子,比庶子戚永熙要大上十多岁,现今已经是老得难以动弹了。
戚茂德才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喝了口茶便忙说道,“见到了,是她!”
“可是爹,她对我可没什么好脸,就跟我那二叔似的,神情还真像,”戚茂德回想起在青屏山上那姑娘的眉眼情态,“她母亲已经死了,现今就她一个人。”
戚永旭摸着手上的佛珠,说话十分迟缓,“那你不把她带回来?”
“不行啊爹,”
戚茂德想起那几个年轻人,他皱起眉头,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身边还跟了几个年轻人,那些人虽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但我总觉得他们有些怪。”
“爹,你说这丫头这么多年和她娘是去了哪儿?瞧着也不像是发迹了的样子,可是……”戚茂德话说一半,摸着下巴也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戚永旭低垂着眼,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隔了会儿才问,“你差人跟着了?”
“都悄悄跟着呢。”戚茂德答了一声,又说,“爹,她不让咱们迁坟。”
“算算年月,她今年十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