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庆升从起床之后就闷着头不吭声,起床的动静惊醒了他媳妇赵春花。赵春花也阴沉着脸,躺在床上。现在已经是二月,工厂马上就要全面开工。马庆升是复员军人,现在是凤台县缫丝厂保卫科科长,算是事业编制。按理说,他绝不该情绪这么低落的。
“我要你跟着我回家种地去。”赵春花躺了一阵,突然说道。
马庆升一声不吭,先是刷牙洗脸整理个人卫生,接着手脚麻利的准备早饭。这是在军队里头养成的习惯,部队里头每一个人都要学会整理自己的个人生活。甚至做饭也是轮流做的。野战炊事班是个专业,从做饭中表现出色的同志中选拔出来。马庆升一来没有加入炊事班的意愿,二来没有这种天分。不过给夫妻两人做早饭,他还是能胜任的。
“你听见没有?”赵春花又喊了一声。
“要回家种地,你自己回家种地,我是不回去。”马庆升冷冷的答道。
“你……,你有本事对别人横去,对我横什么?”赵春花突然喊了起来。
马庆升突然大怒,他攥紧拳头站起身来。
“要打我是不是?那你打,打死我算了!”赵春花根本没什么畏惧,她尖声叫了起来。
马庆升强忍住怒气坐回到凳子上,他揍过老婆,结果被妇联的同志上门批评了好几次。他也觉得自己再打老婆也不合适,最后马庆生长长的舒了口气,坐回到屋里头,“你自己给我回家,我是绝对不回去。”
“我,我才不要回家。”
“你回不了家就好好找份能干的工作,老老实实的上班。”马庆升从嗓子里头逼出这么几句话。
赵春花是马庆升复原之后跟着马庆升一起进城的。这几年的根据地的工作是越来越不好找了,最初的时候,根据地广泛招工,特别是凤台县老根据地,各种工厂都办的早,招人也多。但是两年的时间,那些表现优秀的工人要么被照进工厂当了工人,要么就是签署了短期合同。每倒农闲的时候到工厂上班。很多不适合工厂工作的逐渐被淘汰了。
马庆升自然不用说,他能够胜任缫丝厂保卫部工作。赵春花也不是笨,而是平日里太爱显摆。换了几份工作,虽然竞争不过人家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工厂里头招工也要通过工会,工会每次不记名投票,赵春花都落选。正式招工,赵春花总是通过不了。
对赵春花的表现,马庆升是有过亲身体会的。在缫丝厂工作的几个月里头,没有人不知道赵春花是谁。这在乡里面或许还能说“人的名树的影”,但是在工厂里头,赵春花的每一个错误都被认为是马庆升的错误。马庆升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沉重压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春花换了几个单位,开始或许收敛些,但是要不了太久就“旧病复发”。这一显摆,就要完蛋。
在凤台县缫丝厂,已经有月收入八块的高等缫丝工。马庆升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八块。每天忙忙碌碌,加上奖金不过十二块。
高等缫丝工的工作量比马庆升少些,马庆升在厂房里头巡逻的时候见过人家劳动。高等缫丝工那手真多快,眼力真多准。这些工人劳动的时候一个个聚精会神。劳动完之后人家整备工具,收拾自己的装备,抓紧时间休息。马庆升从平日的聊天里头,根本就了解不到这些工人的太多信息。基本的情况到还有,但是更加详细的家庭信息,马庆升只去人事部查才能查到。
马庆升自己的老婆一个月只有两块钱,但是“名声在外”,这之间的确有极大的差距。
“我不就是笨么,干不了这些活!”赵春花突然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你笨?!你就是太好显摆,到哪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哪里出来的。谁家的媳妇出来跟你这样的?”马庆升怒吼起来。
被马庆升一吼,赵春花却也毫不示弱,“你这人民党的官怎么当的?人家当官光宗耀祖,当了人民党的官,你说点什么都不算。亏的还说解放妇女呢!这到底解放了什么?”
马庆升原本还是低沉郁闷的话,听了这话,他脸色登时就变得严厉起来。他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给我胡说八道些什么?”
“当了官就要做什么表率!给人民党卖命还要被杀头,这就是表率?”赵春花看来对此很有意见。
马庆升觉得身上一阵悸动,整个人都被这话吓得有些木了。近两年安徽抓了不少人,公审后判刑,也枪毙了不少。不过这里头颇有不少是人民党的干部。司法部门以及人民内务委员会严抓纪律。而且在努力完成制度。马庆升身为保卫部的干部,他就亲自参与制度的建设。
“有人操作的环节必然会出管理上的漏洞!”这据说是陈主席说的话。在制度建设学习中,这个理论被反复讨论。
那些负责思想工作的人,嘴就是会说。他们不说不相信别人,而是用“什么叫做保护。就是不给别人犯错的机会。没有制度的管理,谁都经不住诱惑。为了保护大家的利益,我们必须完善管理制度。”
马庆升抓到过偷生丝的,抓到过偷钱,偷饭券的。作为保卫部门,就是要和这帮人作斗争。人民党的干部里头,贪污盗用公款的绝不是一个两个。随着国营工厂的规模越来越大,这种人倒也越来越多。
直到杀了不少人,马庆升反倒觉得“不给人犯错的机会,这就是保护”挺有道理。如果管理的严,那帮人想方设法也顶多弄到小东西,被逮住也不过是判几年。但是没有管理,贪污的多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赵春花居然敢质疑反贪污!这可是把马庆升给吓坏了。
“你胡说什么?”马庆升颤抖着声音问道。
赵春花也是气话,她岂能不知道这么说对自己没有丝毫好处,工厂里头也有质疑人民党的工人。不用人民党自己动手,工人们就自发的把这些人揪出来了。在好几个厂子待过,工会每周四下午开会,与工人们讨论各种问题。如果有人骂人民党,工会是会讨论这些骂人民党事件的理由,也未必一定会认为工人说的不对,有些时候甚至会调整工厂的一些做法。
不过在赵春花看来,只要工厂不肯承认官员家属的地位,那这些制度肯定是有问题的。可惜人民党这里还就是不肯承认官员家属的地位。
看马庆升被吓的够呛,赵春花也觉得自己不该说的这么直,她连忙说道:“我开开玩笑!”
马庆升根本不接腔,他起身套上外衣,大踏步的走出了家里。
外头冰凉的空气让马庆升觉得精神一振,家里头的烦恼貌似好了些。只要摆脱恼人的家务事,马庆升就觉得好很多。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不想回家了。赵春花整日里头给他添堵,一说让赵春花回老家,赵春花就要马庆升一起回去才行。而想把赵春花强行送回家的行动,不仅马庆升家里不肯,赵春花家里头也不肯。
在村里头,马庆升已经是个人物。当过兵,在城里工作。吃公家饭,可是绝对体面的事情。家里人都觉得马庆升是个发号施令,毫无烦恼的人。马庆升应该给别人解决烦恼。
家里人这样的态度,让马庆升更加烦恼。
一进工厂,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马庆升觉得自己烦恼已经消退了很多。在工厂,所有工作只是学着合作,一起解决问题,与军队的军令体制很像。
刚上班,厂长就召开了各部门的会议。“同志们,最近组织上希望从安徽抽一批人到外地工作。咱们厂有没有愿意去外地工作的?”
“到什么地方去?”参加会议的绝大多数是男同志,大家立刻就有了兴趣。
“到江西工作,筹备江西的缫丝厂。”厂长答道。
“江西在哪里?”有同志问。
厂长也是政委出身,他屋子里头的中国地图按照方向铺在桌子上,一群人围拢上来找到了江西的位置。厂长用尺子量了一个大概距离,根据地地图上的比例尺计算了距离。近千里的直线距离让往南边看去的同志们都倒吸口凉气。离开凤台县千里之遥,想象就能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