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们知道她曾经出卖了朗擎云,他们就会远离她、嫌恶她了。就像程雨师姐一样。
程雨什么都没有说,但白芽是在那样的环境中练就的敏锐。开始的时候她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温温柔柔替她取名的程雨,后来变得那般冷淡。后来她才隐约觉察到,可能是因为她说了那两枚碎银的来历。
程雨觉得她做错了事,所以不理她了。
曾经她以为做错事等于会死。可是现在她发现,在这些人眼中,可能错的事不等于会死的事。
可是,若她不做那一件错事,她就死了。这些现在照顾她、对她笑的人,根本不会认识她,也不会照顾她、对她笑。
无论她怎么做,她都得不到这些人真正的善意。
当白芽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开始感到羞耻、感到不甘心,接着就是愤恨。
这些得知真相后就会厌弃她的人,从生下来就不必面临做错的事才能活下去的选择!
他们会厌弃她,所以她也不稀罕他们的同情!
“活”不能使她感到满足,于是碎掉了,她继续往下跌去。
第二层接住她的东西叫“力量”。
白芽一直渴求力量,最早的时候力量能让她活,后来力量能让她安心,能够解除她的羞耻、不甘与愤恨。但是每一次她得到力量后,都只能满足一小会儿,这些满足很快就坠到空洞底了。
最初她认为是她的力量还不够,可是她拥有得越来越多,却仍不能使她长久地感到满足。
她不用死了。她已经得到那些人渴望的东西了。力量,还能用来做什么呢?
于是“力量”也碎掉了,她继续往下跌去。
第三层接住她的东西叫“畏惧”。
曾经她畏惧死,后来畏惧被五灵宗的同门发现她做过的事,再后来畏惧信徒们的目光……
直到魔入心中时,她才知道,她原来还畏惧朗擎云。
她究竟为什么会畏惧朗擎云?
白芽想起在冷雨里,他渡过来的一缕法力。那缕法力很温暖,让她感受到了希望。
她不害怕朗擎云报复她、杀死她,她害怕自己动摇。
因为……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后悔,可她其实早就后悔了。
她不敢后悔。她把自己都骗了过去。
“畏惧”也碎掉了。
空洞像没有底一样。她一直往下跌。原来她走到现在,却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支撑着她走到现在,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是贪婪吗?是野心吗?是愤恨吗?是恐惧吗?
有什么
,是朗擎云拥有,她却没有的?
她想起在沓临拿她问道时,看过的朗擎云的一生。她想起他的那个大家庭,想起他记忆里那个和她一样浑身发白的女人,想起他塞进她掌中的两块碎银……
她想起程雨给她起名,她告诉她“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想起五灵宗的同门……
她想起那些信徒,他们叫她白灵神女,他们对她虔诚的敬爱;她想起她为他们治伤、为他们生出清水与食物,想起他们的欢呼……那时她是满足的。
她想起她紧紧抓住的那柄弯匕……
那个人,在为她而哭。
他看到她经历过什么,也看到她做了什么。可是他没有求她不要杀他,他在为她哭。
她自己都已经麻木于痛苦。但是他感受到了。
白芽感觉自己的心忽悠一下,猛然从空洞中落底,回到了现实。
她想找到那个人!
可是她刚迈出一步,就僵住了。
她想起来了。
她已经把他杀掉了。
“我不想要力量了。”白芽惶恐地对沓临道,“你把他给我好不好?”
“没有力量,你就要死了。”
“我不想要了。我不想要了!”白芽已经听不进去,她大哭起来。
她已经不想要力量了,也不在乎活不活了。她活着从没快乐过。
她有很多次、很多次机会能够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可是,她把他们都毁掉了。
来时草白芽,归时青郁郁。她始终都没能青郁郁地长起来,一直都蜷缩在那个苍白、虚弱的白草芽里。
“我不要了啊!”她哭得声嘶力竭,修为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散出去。
沓临的道还焊在她身体里,可是她的魂魄震动着排斥它们,她白瓷一样的皮肤上生出一道道裂痕,像冰裂瓷,啪地一声,碎成一地荧光。
白芽死了。沓临被迫从她的身躯中脱离,它没有问道的基石了。
双文律伸手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她的因她的果,自去下一世了结。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了。”双文律说道。
失去了白芽这个基石,沓临却愉悦起来。
它终于确定乾坤的所缺了。
“最好的魂魄,真厉害啊,只是一个魂魄,只要她抗拒,我就再没有办法使她入我的道了。”它赞叹道,“乾坤给了你们解脱之基石、超脱之根本。”
“天地如一圆缸,众生为缸中之鱼。你超脱出来了。可是,你是从哪里超脱而出的?”沓临说道。
这缸中之鱼,想要离开缸,就只能从它的缺口处离开。
乾坤有漏洞,才有了这些能够超脱的魂魄。
“剑尊、护道者……”沓临幽幽道,“你就是乾坤的缺陷。其他人还在缸中,你却正正好好卡在了缸的缺口处。有你在一日,乾坤就一日不得圆满!”
白芽并不重要,她只是沓临用来试探的棋子。
闻者皆愕。双文律面无表情。
“这么大个缺处,你是怎么掩盖如常的?”沓临的目光落在双文律手上,无形的道韵勾勒出双文律的剑心。剑心之上,除了三寸青锋,尽缠因果。
柏崖愕然看着他的剑心,下意识挡在他的前面:“你快走!”
这样的剑心,怎么抵得住沓临?
他已想拼尽全力,至少拖住沓临片刻!
“师兄。”双文律按住柏崖的肩膀。
“无事。”他笑了一下。
……
双文律剑心上的因果,是众生因果。
这件事,要追溯到三千年前沓临入侵。
当年金乌玉蟾不惜性命,为乾坤换来
了一个逃离沓临的机会。但乾坤还在沓临的樊藤之网下,双文律还没有来得及斩断樊藤之网,以群星之英铸造的剑却已经断了。
“你的剑很硬。你的骨头,是不是一样的硬?”
一切早已尘埃落定。
双文律右手失力松开,剩下的半截断剑从他手中坠落,他的右手腕不自然地扭着。同样断掉的,还有他执剑的右手。
可是他还有左手。
一截剑尖从双文律左手探出,剑身三尺,通彻如琉璃。这是他的剑心。
他的左手剑也很好。
合道者失笑摇头:“那我就再砸断你的左手。”
可是,他能再砸断双文律的左手,能够拗断他的任何一根骨头,却不能拗断他的剑心。
但这又能如何呢?
十息已经过去,世界琉璃般的明澈开始消退。
天上的群星突然开始燃烧,每一颗都刺目得像太阳。它们的光辉照亮了将要晦暗下去的世界。
宁闲眠站在星海之下,他的目和群星一起在燃烧,乌黑的发一根一根变白,光洁的脸迅速生出皱纹,眨眼间,就从青年步入了中年,又开始逐渐从中年化为老年。
玄应剑君未能在十息内斩断樊网之根。他还可以助他再拖十息。
樊网之根下,可怖的力量与沓临的武道狠狠砸在那琉璃一样的剑心上,通明的剑心轰然破碎,震得持剑的人步步后退,血染襟前。
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左手中,又重新生出一柄琉璃般通明的剑心。
合道者开始不耐烦了,可是眼前这个剑修身后有乾坤的道在支撑,一时半会儿杀不掉他。
“你的剑心很坚韧。”合道者道,“就是不知道,等你神智昏迷时,还维不维持得了这一柄剑心?”
人的意志和心活着的时候依托于身躯,死的时候,依托于魂魄。人的身躯和乾坤的魂魄都有破绽。等人身死魂灭的时候,也就没有剑心了。
“你能撑多久?”合道者一步一步向他走过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破碎的衣服被血黏在身上,发冠破碎,头发散乱地黏在脸侧,右臂在挡下他一拳后已经再也没法动弹,无力地垂在身侧。
他的每一步都带着压迫,可是这个人一步都没有后退。
合道者竟生出了些怅然似的,只是这缕怅然也极为薄淡:“我并不爱杀你们这些人,你们都很弱小,打起架来没什么意思。你们又不知晓放弃,让我多少有些敬意和不忍。我总希望你们学会放弃,可是,假如你们学会放弃后,我也就不会不忍了。”
“我没有办法解决,所以只能成全你们的求死心了。”他抬起拳头。
双文律却笑了,他的发冠早已被震碎,满头散发遮住一半的眼,可是那从发丝间隙透出来的目光却锋利得几乎要使人刺痛。
他盯着合道者的指掌关节:“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