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谢豫忽而便觉得有些胆颤。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体面的寒暄之词便彻底说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那人笑了笑,嗓音有着长久未进食水特有的沙哑,但每一个顿挫都有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与温雅,“进来坐吧,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回头,看了过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倚靠在轮椅上的仿佛只有一具包裹着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没有绣任何图样的纯色丝绸穿在她身上,都有种衣上的颜色要将这个人彻底压垮的观感。看见已经瘦脱了模样的人形时,谢豫本能地产生一种难受与不适,因为人总是容易物伤其类的。
然而,当谢豫对上那双温柔坚定、仿佛填充着血肉滚烫的眼眸时,他心头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谁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温暖。哪怕皮相干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润有光,沉淀着洗涤了一切负面情绪后铅华尽去的美好。
“阿姐。”谢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见着女子微微倾身,他连忙上前,展开双手做出虚虚搀扶的姿态。
“不必。”女子含笑拒绝了,瞥了一眼旁边的桌案,“坐吧。”
谢豫从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听侍卫说,阿姐又彻夜未眠,案牍劳形了?”
“不过是处理一些琐事,哪就算得上劳形了?”女子微微一笑,她已经不是正当风华的少女了,但因为骨相足够漂亮,所以即便如此消瘦,她的病态也不会显得太过丑陋与难看。至少在谢豫看来,自己这位族姐是维持住了世家的仪态与体面的。
多不容易啊。他感慨。
“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要告知郡侯。”谢豫换了一个称谓,暗示自己接下来要谈正事了。
“不急。”谁知,女子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转头看向行军帐用以透光的窗口,淡声道,“你看。”
外头的喧哗嘈杂搅得人有些心烦意乱,谢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只见几位平民正自发自觉地与将士们一同劳作,在蓄水池旁摔打着将要用于砌墙的泥浆。谢豫只扫了一眼,很快便不耐地移开了视线,继续道:“郡侯,你听我说。”
女子收回目光,眼神平静地凝视着他。这回,她没有打断他的话。
“夏国已经退兵了。”
谢豫十指交握,斟酌着语句:“拉锯与围困的僵滞局面已经持续得够久了,再这样下去,城中子民迟早会撑不下去。如今咸临的局势,想必郡侯比我一边境小城的郡守更加清楚。当今天子失道,皇储生死未卜,朝堂苛刻文政,各大世家备受打压与迫害——”
“你想说什么?”女子垂了垂眼眸。
“我知郡侯心系百姓,并非愚忠之人。”谢豫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是朗声一笑,“郡侯拥有如此大才,何不另投明主?”
此话一出,帷幄内一片死寂。就连外头的喧嚣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谢豫打了一肚子的草稿,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应当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但实际上,直到话语脱口而出,谢豫才发现自己声如蚊呐,说得又快又急。嘴皮子秃噜得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恼怒。
“你说的明主,莫非是大夏异姓王悲弥图呼?”女子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极大地安抚了谢豫,给了他几分继续往下说的自信。毕竟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常侯智多近妖,自然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盲目痴愚,不会一意孤行地去做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的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