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男子带着她们登上了一处形似升降梯的石板机关,确认所有人都站稳后,他启动了机关内部的符文。
“那么,外道,怎样才算是外道呢?身体异变的是外道?思想臣服的是外道?”男子淡声道:“变成怪物的人是外道吗?披着人皮的怪物是外道吗?踏着尸山血海冲过污染,身体化为泥泞、灵魂已被恐惧扭曲,却还执着地想要拯救自己王的百姓,是外道吗?”
“想要拯救自己的子民、不顾他们躯体与灵魂已然异变,依旧以国运庇佑其残魂与神智的王,也算是外道吗?”
那真的是一出十分荒谬的戏剧。明明所有人都如此努力,甚至不惜点燃自己,但最终,故事依旧如宿命般滑向了悲哀的结局。
杀入永安城的仙门弟子看见围困皇宫的魔物,双眼通红地举起了曾经立誓“除魔而不伤人”的道剑。
被围困在皇宫中的人皇与大巫与外道死战,眼睁睁地看着拼死保护自己的图腾战士逐一扭曲、堕落。为了守护战士们的灵魂,人皇不惜以国运反哺。那个不过十二岁的人皇在翻腾的苦海中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扁舟,与大巫一同拽紧那一根与神明相争的绳索。
本不该沾染凡尘因果的仙门弟子斩杀了灵魂尚未堕落的魔物,亲自切断了那根命运的锁链。
足以庇佑万民的灵光在与无数仙门弟子的气运砥砺中逐渐走向没落,最终连巫的灵魂都染上了污浊。
发现真相时的仙门弟子有多绝望,时至今日男子依旧不愿回想。
“那刍狗因为他的族民与父亲都不支持他只为争权夺利便引发内乱,甚至恨上了他的族民。他勾连新兴士人贵族,许诺黄金白银,许诺高官厚禄,甚至许诺长生不死。在此之前,卿相与巫贤大多都被这些蛇鼠之辈用计调离了帝都,而人皇在玉霖倾覆之前收到了上一任人皇连山氏令人拼死送来的情报,才知道那刍狗杀父害民,不惜毁掉自己的族地,只为了能登上人皇的宝座。”
“可即便如此,这毒如蛇蝎的畜生也没有逃过外道的算计,毕竟他本就是在与虎谋皮。”
“所以他到死都不明白,人皇与巫并不是上苍决定的,而是人族这个共体决定的。当人族选择了自己的皇与巫时,他们的眉宇间会出现印记,随着他们的成长,印记会逐渐加深。但若是他们背弃了子民,印记也会随之消去。之所以会有‘人皇与巫必为双生’的说法,是因为第一任的人皇与巫便是双生,百姓们会不自觉地寄托自己的期许。而自灵性上而言,双生子也更易通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皇之位是不可易改的。”
从决意背弃自己族民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为皇的资格。
“斩杀被国运所庇佑的凡民,数名弟子因天劫而死;人皇在大巫神魂溃毁之时自戕而化灵成圣,焚毁了帝都中所有的邪祟恶灵。”
“没有所谓的‘天道清算’,修士残害凡人会遭天谴,是因国运庇佑;凡人借仙术害人会遭天罚,是因罪业因果。”男子闭了闭眼,“从来都是众生庇佑众生,英雄也自群众中来。可人心竟能如此之恶,让镇守山河的剑去斩那庇佑苍生的盾。”
年幼的人皇付出了一切,化为焚毁污秽的柴薪;大巫散去通身灵力,托举沉沦泥淖的魂灵重归轮回。
“但国运衰竭,五毂国又同时失去了人皇、大巫与最精锐的图腾战士。大地因生灵的血而动荡不稳,永安城最终仍旧没有逃离失落的结局。”
那那些仙门弟子呢?宋从心看着男子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
那股自她见到谢秀衣开始便不停烧灼她五脏六腑的炽意越发尖锐,喉咙翻涌着铁锈咸苦的腥气,就连四肢百骸都传来幻觉般的痛感。
男子好似明白宋从心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当初的仙门弟子与残存的百姓与战士都在这里,同门有的在天劫下道消身殒,有的就此永眠地底,也有人像我一样苟延残喘,还有的——”
伴随着脚底的震动与预兆似的声响,机关运作开合,门扉洞开,众人昏暗漆黑的视野中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明光。
青绿色的光亮让人想到夏夜森林中的游萤,与红日一般不会让人感到温暖的冷光,但它们切切实实地将那一双双活在黑暗中的眼眸点亮。
趴在男子肩头的影魇喵了一声,自他肩头一跃而下。它迈着轻盈的猫步摇晃着尾巴,步入地底的长街,如同回了自己的家。
“天哪……”宋从心听见了楚夭近乎无声的低喃。映入眼帘的场景确实令人感到震撼,比宋从心见到九婴时所在的地下溶洞还要广袤辽阔的疆域,木工偃甲制成的机关与升降梯间可以窥见庞大的人偶正在运送石料与木材。与洞窟连为一体的屋舍镶砌着作为光源的灵矿,即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这里的人们依旧怀揣着对光的渴望。不沐浴阳光也能生长的藤蔓与苔藓错落其间,为岩石与钢木建成的冰冷城市增添了一分柔软。
地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最主要的光源来自石壁两旁与穹顶处的苔藓,整座城市如沉眠徜徉在星河中间。
而那荧烛般的微光照彻了一条颇有几分烟火气的街道。
广袖下缠绕着藤蔓的少女用拧在一起的绿枝清点着摊位上的货品,右眼明眸如水,左眼眶中却长出了一朵花;魔气与灰雾凝聚而成的人形飘忽不定地游走,一只形似狼的魔兽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轻咬祂溢散出来的烟缕;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沉默地盘踞在角落里,坚硬如石的皮肤呈现出金属般冷硬的色泽,但当他转动眼珠时,才让人惊觉这并不是一樽石像。
满城魔物,魑魅魍魉。
“神州陆沉之后,当时还停留在城中的人生命质料发生了改变,即便能离开苦刹,也已无法再回到人间。”
男子说到这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回首,蒙着纱布的眼眸微微一弯,唇角勾出一个笑:“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拂雪。”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她只知道那股焦灼的炽意终于烧上了她的识海。
男子指着一处由窑洞改造而成的穴居,没有阳光的地方却修缮了一处精美的窗台,雕花木栏,山石盆栽。居住在这里的住民颇有闲情逸致地用矿石、真菌、地苔等物装点了一个精巧细致的花园,为这无尽长夜增添了几分幻梦般绮丽的美。
“虽然已经被扭曲成这般模样,但这里的人们仍在以另一种方式,爱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