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适逢其会地挡住那“书生”的去路。
接着,只见丝绸织成的长帘被掀开一角,素手折下枝头半开的花苞——
然后正正好好扔到了阙渡的发冠上。
空气里传来极轻的嗡动,随即便传来明快的女声。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没拿稳,冒犯到小公子了。”
少女探出脑袋,笑靥姣好,话里话外却无甚诚意。
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写在脸上。
然而这活脱脱当街调|戏小少年的做派,却并不让路人心生恶感。
——因为路人已经看呆了。
方才还在花痴阙渡易容后模样的千金小姐,已经完全不去看自己一见钟情的公子了,眼珠子几乎要黏在扶窈脸上。
看久了,便呆呆地用帕子遮住脸,舌头打结:
“这莫不是,进京的仙、仙人……?”
噫,修士把她当凡人,凡人又把她看作修士,难怪原身是那副又卑又亢的性子。
扶窈冲这无关紧要的路人甲微微一笑,眼神重新落到阙渡身上。
语气娇滴滴的:“小公子有什么要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一二?”
阙渡微抿起唇,隐有思忖,然而顿了半晌,仍是拱手婉拒,谦卑疏离:“不劳这位面生的贵人费心。”
呵。
捏了一副书生的皮囊,说话都听着像个正常人了。
“顺路而已。”扶窈一笑,不紧不慢地说。
阙渡仍是装傻充愣。
为了摆脱她,甚至打算拉那刚才一心想摆脱的千金小姐做挡箭牌。
然而对方虽然对他恋恋不舍,却实在不敢得罪“仙人”,很快便离开了。
路过的人一见马车上华丽繁复的丝绸,估量出少女的身份,便也不敢多看一眼这强抢良家少年的画面。
只剩下阙渡跟扶窈两人。
“……”
扶窈不是修士,虽知道他用了易容术,但仍只能看见他易容后的模样。
一个因为她百般无赖,而被气得脸都红了的小书呆子。
无法想象,这竟然是大魔头捏出来的人。
……还蛮可爱的。
不过,扶窈可以猜到,阙渡本尊的脸色,此时该有多铁青。
真会演啊。
一瞬间,扶窈失去了继续逗弄少年的兴趣。
反正逗的也只是个装出来的假人。
斟酌了下,容大小姐放弃了召唤长链,把这人拎过来的做法。
于是——
阙渡见扶窈突然放下门帘,坐了回去,袖里微微捏紧的手,总算略松了一点。
中阶易容术,云上宗的人来也未必能看透。
更别说容扶窈只是个凡人。
马车缓行,拐向下个路口,消失于视线中。
阙渡继续沿着东前行,没走几步,便隐隐觉得不对——
不知怎么,周围的人突然多了起来。几乎都是女子,却不分老少。
一个两个,全往他身边凑,眼睛也黏在他身上,嘴里还说着些什么,叽叽喳喳听不清楚。
这些人先是靠近他,随着越来越多,竟将他围了起来,以至于寸步难行。
然而她们好像真只是想围着而已,一个二个都是凡人,手里也只拿团扇香囊,没有任何利器。
少年不得已停下,望向这幅场景,黑沉沉的眸里,难得出现一些真切的迷茫。
突然,几朵花从沿街二楼的窗户抛下,落到他身边。
仿佛石子投进湖里,涟漪四起,一朵朵的花顺着投到他的身上。
在这民风开放的京城,女眷们惊艳留恋的目光全然不加掩饰,连着闺中密语也显得格外大声。
“这公子脸上就是有些伤,也不妨碍他实在俊俏……”
——伤?
阙渡神色一凛,视线扫过地面那些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
皆是凡物,唯独最初扶窈扔来的那朵上……附着难以察觉的浓厚灵力。
足以令易容术失效。
他倏地抬头。路口处,风吹帘起,四目相对。
来龙去脉,一瞬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抬手摁向喉结处,倒逼长链显形,借势直接跃进马车里。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对围观的人们讲,他几乎是原地消失,连虚影都不曾留下。
“天啊,是仙术吧!”
“真想知道是哪个宗门里不出世的小师弟,听说万宗以云上宗为首,他多半那里头的修士……”
“莫不是初来凡间,出了什么意外,落了单了……”
议论声虽大,却一丝都未传入马车内。
她们多喧闹,马车里就有多寂静。
阙渡盯着铜镜里的倒影。
他原本的面貌。
甚至连之前障眼法添上去的疤痕都消失不见了,只余下他眉尾短促的一截伤口。
认得他的人,已经完全看得出他是谁。
在距盛乐里最近的市集里,闹出这般动静。
对那群追杀阙渡未果的人来讲,这不就是自投罗网?
——说不定,那群人刚刚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便是这次扑了空,确认阙渡还活着,乃至还在京城,事情定然没完没了。
四两拨千斤,一拨便拨出了无穷的后患。
扶窈也看向镜中,两人视线于铜镜交汇。
平静中掀起惊涛骇浪。
扶窈眨眨杏眼,不施粉黛的脸蛋看着极为无害。
“要早知道你会易容术,我何必专门给你弄点障眼法,不是吗?”
阙渡不言,侧头,正视扶窈。
恰逢容大小姐倾身凑了上来,一眨眼,那张芙蓉面便离他只有半尺近。
气息几乎都洒在他脸上。
少女声音柔柔,落在耳边,像闺中的呢喃:“所以,晕过去是装的吧。”
话音落下,伴着一道忍痛的闷哼。
扶窈指尖轻轻一点,将一寸长的符摁在他的手腕上。
符箓无火自燃,灵力一瞬迸发。
阙渡腕上肌肤几乎透明,经脉凸显,随即便紫得发乌,像一条蛰伏已久的蛇,顺着手臂爬满全身。
少年躯体痛得不自觉抽搐起来,不得已仰头,用脊骨死死抵住墙壁,抑制着剧烈的暴动。
为了不出声,嘴唇已经被咬得滴血,顺着下颌落在素色衣袂上,如红梅初绽。
说时迟,一切几乎都在一刹那。
不过转眼,阙渡已经昏死又醒来了一回,
扶窈也不自觉地抿紧了唇。
凡人的本能,令她在灵力的剧烈波动下忍不住发怵。
然而她克制极好,表情不变,只是提前抽走了符。
余光一瞥,那符箓才燃了三分之一,已经有这么大威力,全部使出来,怕不是真的得要这人半条命。
阙渡浑身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松了下来,别过头,急促而紊乱地呼吸着。
冗长的寂静中,只能听见车轮毂股之声。
良久后,扶窈道:“看来,这才是你的伤全部发作出来的样子。”
阙渡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