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又是百年。
绛珠最近最着迷写诗,常常去跟文曲星君讨教。孙悟空渐渐发现,她是一个很顽固的人,认定了什么好,就容不得别人说不好,认定了什么不好,就打定主意不招惹半分。
故而,她虽然懂了人情世故,在天庭之上,往来的也还是只有几个花仙。
文曲星君倒是喜欢她的性子,将她收作了徒弟。
可人一旦有文化吧,就容易钻牛角尖。从前,她踩草摧花一个不落,如今,看见风把花吹残了,花掉进泥里了,都要念叨两句酸诗,感叹一下花的不幸。
“风起于青萍之末……”
绛珠手中卷着一本书,看着地上草被微风撩拨得颠来倒去,叹了口气。
“过不了多久,就该起大风了,这些山上的花树,不知有多少能存活下来。”
她目光又扫向五指山山腰,孙悟空支着身子,伸出脑袋,顺着她目光所向,看见一片缤纷的花树嫩芽。
“其实吧,我觉得,你还是没文化的时候比较好……”
孙悟空忍不住开口。
绛珠没有说话。
她最近总是这样,书读多了,性子就没有以前那么活泼了。要是从前,听了不对付的话,早就揪着他的耳朵骂他了。
她刚修成人身时,无拘无束,嬉笑怒骂不管不顾。如今却不爱笑了,也不爱生气了。
满身都是仙味。
“喂,你这种状态,我听凡人说,好像叫忧郁症……”
“你才忧郁症呢!”绛珠终于忍不住额头青筋一跳,“你这不解风情的猴子,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些……”
“对牛弹琴,牛至少不会打岔。你一开口,什么氛围都被你破坏掉了……”
孙悟空掏了掏耳朵:“我说,你还是别跟文曲星学了,不如去跟武曲星拜个师,人身体不好,就容易胡思乱想,等你打了一通乱拳,说不定就什么毛病就好了……”
绛珠幽幽看着孙悟空。
“我可是仙女,要学也是学神通法术。武曲星教的都是凡间的拳脚功夫,打起来难看死了……”
“仙女?”孙悟空一声轻笑,“天宫之中,最惨的就是仙女。明明有时间修炼取进,非要自废武功,整天端着个样子,只想着怎么讨人欢喜。”
“美丽,不过是一把最迷惑人心的枷锁。”
“铜锁铁链绑了你,你还知道挣扎。刀剑穿身,至少还会痛。这世上,最可怕的是锦簇溢美,锣鼓喧天,捧着你,让你迷醉着走进深渊地狱。”
孙悟空声音飘渺。
“美的东西都是很脆弱的。”
孙悟空扭头看绛珠,懒懒道:“小野草,你不需要那么美。”
绛珠陷入沉思。
好久,她眉毛一竖,“孙小黄,你拐弯抹角骂我是吧?!你才野草呢,你野猴!”
孙悟空无赖地笑。
绛珠沉默片刻,又问:“孙悟空,是不是因为你有火眼金睛,所以这世上一切看在你眼中,都是本来模样?”
比如她,看起来就是一根野草?
“差不多吧,”孙悟空说,“但我很少主动用火眼金睛。因为本来是很丑陋的东西。没有修饰,没有遮掩。”
孙悟空抬头看云,眸深若渊,“我懒得知道。”
……
绛珠最近又有了心事。
神瑛侍者被玉帝差遣去南荒不毛之地播种花树,是件苦差事,也是个大功德,众仙为他饯行,男仙羡慕他回来恐得提拔,再升一级,一众女仙却哭得稀里哗啦。
绛珠也是其中一个。
南荒遍布上古凶兽,神瑛侍者并非武神,不知是修成功德圆满而归,还是,就这么葬身在了南荒。
“但凡成就大功德,就要经历大磨难。”孙悟空无奈地看着趴在石头上哭哭啼啼的绛珠,“别哭了,就不能想点好的。他要是功成回来,你们这些小花小草,不也跟着沾光吗?”
“我不要沾光,”绛珠抽噎着说,“我不要他有什么大功德。”
绛珠又开始回忆起跟神瑛侍者的种种,一会说他走了没人换池子的水,一会儿说他走了没人给她带好吃的糕点。最后说他要是真的回不来,这一回就是永别。
永别。就是再也见不到,再也没话可给讲他听。
所以,不要有任何遗憾。
孙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听到这里,微微一怔。
抬起头,看见绛珠一脸正色。
“我应该把心里的话都讲给他听……”绛珠说。
孙悟空哑着声音道:“你要跟他说什么?”
绛珠撑着下巴:“我对他的感情。”
孙悟空不说话,他看见地上蚂蚁乱爬,没由来地心头一躁。
怎么,又要下雨了。
“嗯……”孙悟空懒懒地点了点头,他开口,装作平常地接话,“什么感情?”
声音是自己没料到的苦涩,
“父母之情。”
孙悟空:“……”
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炸开了。
什么玩意?
绛珠一本正经地道,“是他灌溉我成仙,我感念他的恩德,依赖他,是舐犊之情。我嫉妒桃花仙子,觉得父母偏心,但他手底下那么多花花草草,我不能那么自私的要他只对我一个人好……”
绛珠嘴皮子翻飞,不停给自己讲着道理,孙悟空脑袋嗡嗡,什么都听不进去。
“……喂,我跟你讲话呢,孙小黄,你笑什么!”
绛珠看着这猴子双肩发抖,对她要诉说的离别之苦视而不见,疑惑地低下头去看,发现这小破猴竟然趴在地上笑出了声,气得伸手捉住了他的耳朵。
“不准笑。”
“哎哟……”孙悟空抬起头,轻轻拍打着绛珠拧住他耳朵的手,“快放手你!”
……
神瑛侍者走了。
五十年飞渡,孙悟空终于蹲满五百年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