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摇了摇头,似对弹劾官员不再感兴趣,道:“整理了前些年与郭公往来的信件,盼能对西南形势更有所了解。”
“听说哥奴已开始重视此事,张垍也会提醒圣人,到时圣人或许会召见老师。”
颜真卿道:“我弹劾李延业,乃因他私会外蕃,确触犯国法,并非我已洞悉到了吐蕃与南诏之勾结。”
薛白道:“学生不是想让老师居功,而是,至少不至于使军国大事交到一些庸人手中。”
他一向都知道,陈希烈、杨国忠肯定是靠不住的,至于张垍,别的不说,张垍与安禄山走得也近,而眼下安禄山已经抵达长安了。
这是多事之秋。
恰此时,罗希奭带着几个御史走了过来,论官位,他是殿院主官,面对颜真卿与薛白颇为傲慢,也不见礼,径直让身后人将一封公文递给颜真卿。
“颜长史,交接公务,上任合州吧。”
薛白看向那公文,只见纸上既有吏部的行文与印章,还有中书门下复核过的批章。
显然,陈希烈没有撑住,竟是连上元节都没等到,安禄山一到长安,这位左相就心生怯意了。
罗希奭观察着颜真卿的表情,小声嘲笑道:“不识好歹,这就是后果。”
不等旁人反应,他紧接着长叹一声,又道:“可惜啊,颜长史才到御史台不久,我等正盼着能与你携手国事,没想到……如今唯愿颜长史一路顺风,大展鸿图了。”
“借罗御史吉言。”颜真卿荣辱不惊。
罗希奭讥笑一声,摇着头,带着人扬长而去。
薛白盯着他的背影,眼神中有微微的光芒一闪而过。
颜真卿随手将调任他的公文搁到一边,揪着胡须,目露思索。
他对个人官途不甚在意,但借由此事,却是看到了朝廷对待南诏一事的态度,不由忧心忡忡。
“看来,圣人是不信南诏叛乱啊。”
“不信?”薛白道,“圣人不信,南诏难道就不叛了吗?”
~~
右相府。
李腾空回到院中,在闺房中坐下,脸上那平淡冲和的神情便褪了下去,眼神里浮起惆怅之色。
她自诩是修行之人,要求自己超凡脱俗,可世上哪有碧玉年华的少女真能做到心如止水、看破红尘。
薛白是块石头,她却不是。
私下里,她也会把头蒙到被子里,独自想着一些羞于说出口的事。
“十七娘。”
“何事?”李腾空掀开被子出来,又恢复了淡泊气质。
“阿郎唤你过去……有好事。”
今日父女相见,却是在后院的花厅。
李林甫的脸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见女儿来了,脸上还浮起了笑意。
“阿爷。”李腾空行礼道,“南诏一事,女儿还想再说几句。”
“不必说了,你一个小女子,管国事做甚?”
“可……”
“为父已查过了,阁罗凤对大唐忠心耿耿,对圣人更是敬若神明,此事从其人的进表,西南官员们传回来的文书上皆可确定。”李林甫一摆手,道:“薛白所言,不过是为助颜真卿而编的谎话罢了。”
李腾空道:“他那人虽诡计多端,却不会拿国家大事来编谎。”
“是,是,在你眼里,他便这般好?”李林甫竟是不怒,而是道:“为父已将颜真卿贬官外放,必让颜氏女与薛白的婚事办不成,你心里有数便是。”
李腾空吃了一惊,讶道:“阿爷如何能这般?!”
“因为大唐自有法度。颜真卿诬告郑延祚,使为国尽忠、乐善好施之官员胆寒;诬告李延业,泄机要时策,误边镇大事。不思悔改,反做局遮掩,咎由自取。”
“阿爷以这般霸道手段坏人婚事,女儿绝不……”
“够了。皎奴,把十七娘带下去,换掉道袍,往后作寻常装束!”
李林甫如今复有了宰相之威势,没耐心再与李腾空多言,吩咐女使将她带下去。
他还很忙,起身往前院议事厅去。
自从王鉷死后,李林甫直到现在才稳住局面,因为安禄山到长安了。
安禄山一来,已让一些人意识到大唐边镇的胡人将领几乎都是右相慧眼识珠提携的,右相的实力还在。于是,如陈希烈一流,马上就害怕了。
薛白费力拉扯起来的那个松散的联盟,马上就开始有了瓦解之势。
想要罢他的相位?竖子还是太嫩了。
李林甫冷着脸,缓缓在议事厅坐下,看向已拜倒在那的杨国忠。
其实,正月初七,杨国忠就已经来拜会过他了,他都不记得,这是杨国忠第几次在背叛了他之后又求饶,但官场总是这般。
“右相,我已经说服了陈希烈,想必右相也看到了他贬谪颜真卿的奏章。”
杨国忠再次背叛薛白选择李林甫的原因很简单,或者说他不认为自己是背叛,因为他永远只选择赢的那一边。
他收到鲜于仲通的信了,确定阁罗凤没有叛唐之意。因为去岁左武卫大将军何履光才到南诏取了安宁城以及城中的五盐井,震慑了南诏。
偏偏薛白把所有赌注押到这件事上,那么,他只好选择李林甫。
“本相看到了。”李林甫淡淡道:“剑南节度使的人选定下了,鲜于仲通。”
“右相英明。”
这是一个小小的利益交换,李林甫要贬谪颜真卿,杨国忠收了鲜于仲通的礼物帮忙谋官,但杨国忠显然不满足。
“那,京兆尹的人选?”
“你想当?”
“下官愿唯右相马首是瞻!”
李林甫眼神泛起讥意,愈发看不起杨国忠,若不是薛白回到长安,对右相府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他绝不会留着这唾壶,眼下为了应对薛白,却不得不再用这种废物。
“京兆尹是要职,容本相考虑。对了,张垍欲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是,是薛白怂恿张垍。”杨国忠道:“此事我极力反对,但薛白、李泌似乎因为亲近东宫,一心要助张垍进入中枢。”
“构陷胡儿一事,也是出自东宫授意?”
杨国忠先是有些发愣,低着头,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东宫授意张垍,张垍一向与安禄山交好,因此能伪造许多以假乱真的证据,再利用李泌、薛白,在王焊叛乱一案中冤枉安禄山。”
这回答,终于是让李林甫满意,他点了点头,道:“等此案了结,你便是京兆尹。”
~~
杨国忠出了右相府,心里还在憧憬着拿下京兆尹一职。
他认为自己可谓是大唐升官最快的一人了。
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就是因他审时度势,相比起来,旁人都不如他,陈希烈软弱、张垍身份尴尬,而薛白有时候太执拗了些,何必咬着李延业一案不放?
“唯有我想着升官。”
杨国忠笑着摇了摇头,翻上他的骏马,自往南曲而去。
他没有留意到,街边有几个行人始终在盯着他。
……
是日傍晚,丰味楼。
“唾壶又倒向哥奴了。”
“不意外。”
杜妗目露轻蔑,道:“虽不意外,他脊梁骨未免还是太软了。”
“那又如何?”薛白道,“你看他们今日贬了我老师,真就赢了吗?待南诏一叛,赢的是谁?”
“我有时真恨不得南诏叛了,给朝堂上这些昏昏沉沉的糟老头们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若无心理政了,便早些滚下来,莫还坐在那祸害万民。”
这样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薛白听了,也只是轻抚着杜妗的背,道:“冷静些。”
“我很冷静,这一局我们注定是会赢的,不是吗?”
到现在为止,薛白也没拿出任何南诏要叛乱的证据,但杜妗就是无条件地相信着他,因此说注定是赢的。
但薛白想要的不止是赢过李林甫,仅仅是证明他比李林甫有远见意义不大。
“哥奴、唾壶最明白李隆基的心意,他们联手贬我老师,说明李隆基根本不相信南诏会叛乱。此时必然只想着上元赐宴,普天同庆。”
“好一个普天同庆。”
“是啊。”
杜妗最懂薛白,见他眼中光芒闪烁,便咬着他的耳朵,问道:“你想做点什么?”
“我在想,如何召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南诏叛乱。”
“这不难,我们有一样利器,专门用来做这个。”杜妗道,“难的是如何召告天下,而你还能置身事外。”
“我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做得再隐秘,只要做了,都会知道是我做的。”
“那便忍一忍,我们等着?”
薛白还在沉思,思忖着倘若真的违背李隆基的心意,将要面对的惊涛骇浪自己能否扛得过去。
而他也受够了凡事都在李隆基、李林甫这对昏庸君臣的控制下,哪怕只有一次,他也想试试给他们一巴掌。
良久,他看向兴庆宫的方向,喃喃道:“上元节到了。”
~~
转眼到了正月十三,上元将至。
长安城已经沉浸在即将到来的狂欢之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范阳节度使从北方带来的宝货与飞禽走兽。
朱雀大街已挂满了花灯。
薛白策马从花灯点缀的长街中穿过,神情郑重,显得与整个大唐都有些格格不入。
他进了皇城,再次拐入秘书省、刊报院。
隐隐地,有丝竹声响起,有人在唱着歌,歌声幽怨。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
薛白入内,见王昌龄斜倚在堂中,一手持稿,一手持酒,一边听着乐师唱歌。
“还请你们先下去。”
“是。”
“上次,我问王大兄是否想升官,答说不要,如今却又‘空悬明月待君王’了?”
王昌龄哈哈而笑,自嘲道:“我为人嘴臭,好高谈,好抱怨,做不得实事。”
薛白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我老师被贬了。”
“颜清臣声望著于当世,还会升迁的。宦海沉浮,起起落落……其实已是极难得之事,更常见的是落落落落,一落千丈。”
“当年宰相张九龄公被贬,王大兄若投靠哥奴,或可仕途一帆风顺?”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王昌龄懒得回答这样的话,饮着酒,念了一句李白的诗。
薛白有话想说,但没有马上开口。
王昌龄遂问道:“薛郎有事?”
“我若开了口,或许会害了王大兄。”
“哈,能害我到何地步?”
“大概……贬官?”
王昌龄再次哈哈大笑,道:“你可知,我被你举荐到刊报院之时,李太白送了我一首诗?”
“略有耳闻。”
“诗名为《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他以为我被贬到夜郎了。我问你,官场上可还有比这更坏的下场?但即使这般,我还是收到了李太白的诗。”
薛白愣了一下,看向王昌龄那张豁达的脸,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王昌龄高声吟着,把酒向青天,遥敬了远在天边的李白一杯。
唐人之洒脱,尽在这一杯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