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乾佑感到有水点溅在脸上,像下雨一般,接着马匹受惊,他差点摔下马去,连忙安抚战马,好不容易才稳住。
可士卒们的恐惧却不是轻易能稳住的,方才他们分明看到有一个同袍被炸得四分五裂,周围还有两三人受了重伤缺了胳膊,正在地上哀嚎不止。
设伏最后竟是成了这样的情形。
崔乾佑惊怒之下,也不顾有可能再来一次的爆炸,喝令士卒继续追。他接连鞭笞了几人,抬眼一看,连那断后的敌军都要逃远了。
他遂驱马上前,抢过一张弓,亲自张弓搭箭,对准那老将的背影一箭射出。
箭矢“嗖”地重重钉在那老将的背胄之上,老将呕出一口血来,依旧策马而走。
崔乾佑摔下弓,四下看了一眼士卒们,下令收兵。
战场上留下了一片尸体,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沙石。伤者在呻吟,天空中有倦鸟归林,也在鸣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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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山顶上,李白目睹了忻州城外这一战,有遗憾,也有庆幸。
当战场上的尘烟散去,他转身下山,竟是情绪低沉,许久没有说话。
“先生在想什么?”薛岿不习惯这样的李白,不由问了一句。
“悲愤。”
李白只答了两个字。
天色渐暗,他们一路向南,由黄昏走到了深夜,终于在一片营地前被人围住了。
“来者何人?!”几骑斥候策马绕着他们问道。
薛岿见李白不说话,只好自报了姓名以及番号。他倒不是认为自己的名头有什么用,而是怕李白名头太大容易有麻烦。
倒没想到,他的姓名也是有点用。
“自称是雁门关来的薛岿,去把他兄弟找来。”
隐隐地,能听到斥候好像是这般低声说话,薛岿心里不由期待起来。
等了一会,黑暗中真有一骑奔来。
“二郎?!”
“阿兄!”
薛嵩奔到薛岿面前,第一时间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脑袋,仔细看了个遍。
“没受伤吧?”
“没。阿兄我和你说,这是李……”
“随我来,见燕将军!”
进了大营,他们脚步匆匆奔向一顶帐篷,“唰”地一掀帘子,只见帐篷里站了许多人。
燕惟岳侧躺在那里,嘴里正喃喃说着什么。
“安禄山的八千曳落河,被我们一战歼灭,没什么好遗憾的,值了……”
“将军!”
薛岿见状,悲哭一声,扑到了燕惟岳的面前,道:“末将领了军令状,却没请来援军,请将军处置。”
燕惟岳费了一会儿工夫,才在火光中认出了他,欣慰地笑了笑,道:“我还怕调你去代州害了你,对不住你阿兄。”
“末将请命,随将军收回雁门关。”
“我等不到了。”燕惟岳眼神又黯淡些,又是嘀嘀咕咕交代了许多,末了,疲惫地往帐外看了一眼,无不遗憾地喃喃道:“还未与薛白一叙啊。”
“薛郎马上来了。”薛嵩应道。
据他所打听到的一些消息,薛白之所以还没过来,似乎是因为王忠嗣的情况也不好。这却不好对燕惟岳说,以免他更为担心。
燕惟岳闭上眼,帐篷中的众人正担心他从此不再醒来,却听他问了一句。
“薛岿你没吹牛,那诗,真是薛郎送我的吗?”
“是,真是。”薛岿连忙道。
“想谈谈那诗。”燕惟岳低声自语道。
他十五岁就从军,整整一辈子都在边塞度过,战争的血与火他已经见得太多了。最后的时光里,他想谈论一些他真正喜欢的东西——诗。
因为戍边,他唯一的爱好被耽误了六十年,临到了,若是能放下战事,沉浸在诗句里就好了。
“燕将军。”
忽然有人在耳边唤了一句,道:“因公务耽搁,我来迟了些,将军勿怪。”
燕惟岳努力睁开眼,恍惚中,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让他想到了自己年轻时。
“是……薛郎?”
“是,久闻老将事迹。”薛白道,“今日终于有机会并肩杀敌,幸甚。”
“我想问问薛郎。”燕惟岳愈发虚弱,“那诗,真是给我的?”
“当然。”
“可那角声满天……为何是在秋色里?”
薛白把耳朵凑过去听着,本以为燕惟岳有多重要的事要说,好不容易听清了,不由一愣。
接着,他看到了他的眼神,当即明白过来,这对他而言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事。
“因为,写诗时还是在秋天,辗转寄到雁门关却已是春天了。”
燕惟岳眼睛里便有了些笑意。
“原来这般,我还怕薛岿又吹牛了。”
“没有。”有人在旁边说道:“薛岿这小子还是实在的。”
“一辈子待在雁门关,这阵子见了崔颢,见了薛白,足够了。”
燕惟岳念叨着,满足地闭上眼,这次似乎不打算睁开了……耳畔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名字。
“还有李白,将军可想见见李白。”
“李白的诗,真仙啊。”
“李白就在眼前,请将军睁开眼看看。”
燕惟岳不信,可还是睁开了眼。
他看到一个三缕长须的男子站在那儿,却不像他想象中的李白,于是微微摇头。
“今日见将军杀敌。”李白道:“我为将军写首诗吧?”
燕惟岳依旧不信,眼皮愈重,困得厉害,却听得两句诗落入耳中。
“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
这两句一般般,不太像是李白。
可那人还在继续吟着诗,语气沉郁,带着悲愤,之后,悲愤又渐渐转为激昂,激昂豪迈,渐渐到了光芒万丈的地步。
“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
“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
“……”
燕惟岳终于睁开了眼,凝视着李白的脸,脸上恢复了生气。
他没想到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刻,还能见到李白作诗,且是当面写给他,且是这般一首壮志嵯峨的诗。
“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
李白今日见了战场杀敌的情形,情绪激昂,诗到后来,字字如剑拔弩张。
燕惟岳恨不得坐起来,与他一起念这诗。
诗言志,他毕生用行动践行了自己的志向,但太多的情绪闷在胸口从未说出来,无比想要借着李白的诗来言志。
于是,李白作完诗,又吟了第二遍。这次,燕惟岳终于也能跟着念。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最后一句。
“但歌大风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哈哈哈!”
李白心中郁气尽去,只觉痛快,哈哈大笑起来。
“八千曳落河一战尽灭,正是胡无人,汉道昌!今日结识诸将军,是李白之幸,幸甚,当与将军一醉方休,以为将军庆功!”
“拿酒来。”薛白看着燕惟岳脸上的笑意,不想扫他们的兴,破例吩咐道。
李白大喜,转向帐中另一人,朗声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故而今日我先题一首,抛砖引玉,请崔兄大作。”
崔颢今夜能在此地遇到李白亦是惊喜,只是一直没机会见礼。既然燕惟岳喜欢诗,他也不吝啬,当即道:“好!今日大胜破敌,正该庆功。我便献丑一首,再请薛郎作诗。”
薛白遂也含笑应下。
崔颢负手稍作沉吟,当即开了口。
“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
“仗剑出门去,孤城逢合围……”
才吟了两句,他却是一愣,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燕惟岳脸上笑容依旧,但已经僵硬了。
崔颢的思绪当即就乱了。
他想到自己少年登科,孟浪轻浮,在歌舞升平的盛世里蹉跎掉了半辈子的大好时光。如今,为盛世守边塞守了一辈子的老将没了,盛世似乎也要没了……他有这种预感。
“杀人辽水上,走马渔阳归。”
勉强又念了一句,原本酝酿好的诗,便再也念不出来。
崔颢于是向众人一揖,惭愧道:“罢了,心中有情道不出,李白题诗在上头。”
薛岿眼中有泪水打转,伸出手,想把燕惟岳的眼睛合上,却又不忍。
他宁可让老将军多与这些诗人谈论一会,于是不敢打破这气氛,傻笑了两声,为崔颢捧场。
“我以前都不知,原来诗是这么好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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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
薛白走出帐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心想,这一战重创了安禄山的私兵,守住了太原府,想必能够阻止安史之乱的发生了吧?
大概有两种可能,一是安禄山元气大伤,由此不敢反了,那接下来最重要的是应对朝廷的诘难;二是安禄山此战之后就正式举兵了,如此反而容易与朝廷解释,全力应战便是。
但不知安禄山会如何选择?其人也不写诗,让薛白难以揣度其志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