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阿牛很清楚,自己的病又犯了,这些年来,一直这样,时好时坏。那只邪恶的老鼠钻进他的大脑,将他大脑里光明的那部分啃得干干净净后,朱阿牛就活在了黑暗之中。即使在阳光灿烂的白昼,他也感觉不到光明,甚至怕光,他躲在被窗帘捂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惊恐地睁大眼睛,感觉似乎末日即将来临。他不想过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必须吃药。”这个声音好像熟悉,又显得陌生。记忆力衰退、恐惧、厌世等,是他得病后很明显的特征。他喃喃地说:“是该吃药了。”朱阿牛特别厌恶此时的自己,在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肮脏的老鼠,浑身都散发出腐朽的臭味。
朱阿牛鼓足勇气,从床上翻身起来,拉开了窗帘。阳光从窗玻璃上倾泻进来,刺得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让眼睛适应阳光,就像是让黑暗接纳光明。好不容易让眼睛适应了自然的光亮,朱阿牛就在书桌的抽屉里寻找药物。他翻了三个抽屉,都没有找到他需要的药物,药已经吃光了。他找到了自己的病历,翻开病历,看到了那个名字:吴文鑫。想起来了,潜意识里那个让他必须吃药的声音就是他的,他是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还是个专家。
朱阿牛努力想象着他的模样,脑海里还是一片模糊,他的形象无法在记忆中成形。不过,朱阿牛还是决定去找吴文鑫看病。朱阿牛走出小区的大门,觉得天冷了,他哆嗦了一下,想回家添一件衣服,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离小区大门口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个公交车站,坐44路车,就可以到达宛平路,在宛平路站下车后,再走五十米左右,就是精神卫生中心了。
朱阿牛来到精神卫生中心门诊部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他要是晚来一会儿,就挂不到吴文鑫医生的号了。吴文鑫医生每天上午在此坐诊,每个上午只挂一百个号,而朱阿牛是第九十九个挂号者。交完挂号费,他就来到二楼,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上,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吴医生的助手出来叫号,吴医生的诊室是205房。吴文鑫是专门治疗抑郁症方面的专家,每天都有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找他就医,包括周边省市的患者。如果不来这里,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么多人精神有问题,十点多了,走廊上的长椅上还坐满了人,有的人不喜欢坐,站在那里,苦苦等待。朱阿牛很不喜欢来到这里,来这里的患者,眼神都是阴郁的,满脸愁苦,那些患者是一面面镜子,朱阿牛看到他们,其实看到的就是自己。那些安静地等待就医的患者还好些,朱阿牛默默地和他们坐在一起,有时彼此看看对方,有种安慰,能够主动来看病的人,都希望能够健康起来,摆脱黑暗和痛苦。
朱阿牛最怕看见那些要死要活的患者,有一次,他来就诊,一个中年妇女被捆绑在推车上,她披头散发,满脸是泪,四肢不停地挣扎,大喊大叫。朱阿牛听不清她喊叫的是什么,她尖利痛苦的声音撕裂着他的心脏,他感到绝望。朱阿牛相信其他患者也和他有一样的心情,因为他们看到这个狂躁的妇女,眼神中也呈现出绝望恐惧。患者们都是人间炼狱中受苦受难的同类,朱阿牛有时想伸出手去和其他患者相握,企图获得某种理解和温暖,但他不敢贸然伸出手,每个人的心灵仿佛又相隔重洋,无法靠近。
在等待的过程中,朱阿牛注意到了对面靠墙站着的一个女子,她脸色苍白,眼泪汪汪的,双手紧紧地捂住一个红色的皮包。朱阿牛还发现,她的双腿微微颤抖。他很清楚,女子的内心正被恶魔折磨,心里不由对她产生了同情。这时,205室的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戴着护士帽的瘦高女人走出来,喊道:“57号,57号在吗?”坐在朱阿牛旁边的一个蔫头蔫脑的小伙子站了起来,走了过去,进了205诊室,他进去后,门又关上了。朱阿牛朝那眼泪汪汪的女子招了招手,说:“姑娘,这里可以坐。”姑娘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坐了下来,她还是紧紧地把红皮包捂在胸前。她轻声对朱阿牛说:“谢谢您。”她的声音十分好听,柔软而又甜美,朱阿牛奇怪地想,声音如此甜美的姑娘怎么也会得这种病?他笑了笑说:“不客气。”
姑娘穿着长及脚踝的黑色羽绒服,脚上还穿着雪地靴,就是如此,她还是浑身发抖。朱阿牛说:“姑娘,你很冷?”姑娘咬了咬寡淡的嘴唇,讷讷地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朱阿牛关切地说:“姑娘,放松点,不要怕。”姑娘的泪水流了下来,哽咽道:“我怕,真的好怕。”朱阿牛的心也在颤抖,感觉寒冷,仿佛站在苍茫的冰原上,孤独而又凄凉,顿时,他不晓得如何安慰这个被魔鬼眷顾的同类。
姑娘突然说:“大哥,你能抱我一下吗,就一下。”
听到这样的话,朱阿牛内心十分哀戚,也有了流泪的冲动。他默默地伸出僵硬的手,搂住了姑娘的肩膀。姑娘的头埋在了他胸膛上,抽泣起来。朱阿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搂着这个陌生姑娘,自己的泪水也滚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205诊室的门开了,那个蔫头蔫脑的小伙子走了出来,跟在他后面的瘦高女人站在门口喊道:“58号,58号在吗?”
姑娘抬起了头,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站起来,快步走过去,跟着瘦高女人进了门。205诊室的门又一次关上了,姑娘离开后,朱阿牛心里一阵失落,和那陌生姑娘短暂的相互温暖消失得那么快,甚至来不及回味。新坐在他旁边的一个男人总是用怪异的目光瞟他左脸上的伤疤,朱阿牛心想,他一定想知道些什么,就对他说:“犯病时撞墙撞的。”那人点了点头,目光迷离地说:“我不撞墙,我用刀子割手。”说着,他撸起袖管,给朱阿牛看布满刀痕的手臂,他又撸起另外一只手的袖管,说:“还有这只手。”那条手臂上同样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刀痕,朱阿牛说:“一定很痛。”他淡漠地说:“习惯了就不痛了。”
那姑娘从205诊室走出来了,她来到朱阿牛面前,轻声说:“大哥,谢谢你刚才让我渡过一个难关,谢谢你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