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讲话的时候,陈皮老走神,最后就听到优化组合四个字。陈皮想技术性强的车间没人组合他,喂料车间这种卖苦力的地方,他还是待得下去的。这么想着,陈皮随着往会场外涌动的人流出了会场,不知不觉来到那棵罗汉松下,他莫名其妙地又放慢了脚步。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陈皮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竟然是杜仲。
杜仲的脸上似笑非笑的,陈皮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杜仲说:“陈皮你还好吗?”陈皮说:“还好还好。”一脸的不自在。杜仲说:“没想到我杜仲还会回来吧?”陈皮说:“还真没想到。”杜仲说:“今后老兄有啥难处,尽管来找我,我会不计前嫌,尽力而为的。”然后杜仲就走开了。陈皮好像没听明白杜仲的话,杜仲走出好远了,他还愣在罗汉松下,动弹不得。只是目光一直吸附在杜仲背上,直到那个背影完全稀释在灰白的阳光里。
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棵罗汉松下,陈皮吞咽着口水,眼巴巴望着那栋红砖宿舍楼二楼东头幽黑的窗户。那时窗户里的女主人丁香还不是他陈皮的老婆,而是杜仲的老婆。那时陈皮已是喂料车间的主任,而杜仲不过是喂料车间的普通工人。陈皮因而有权将杜仲安排在晚上12点到第二天白天8点那个班,这样他就可以在杜仲睡暖的被窝里跟丁香睡一个整夜。陈皮总觉得跟自己老婆睡觉没滋没味,而别人老婆又细又软,风情万种。所以刚过10点,离12点还差着整整两个小时,陈皮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这棵罗汉松下,紧盯着丁香家的窗户不放。
时间蜗牛一样爬行着,好不容易才熬到11点40分。按以往的规律,这个时候杜仲该出门了。厂里规定,上下班交接要提前十分钟,加上路上的时间,必须提前二十分钟出门。可这晚不知为什么,杜仲到了时候还没动静。陈皮又没别的法子,只好耐心候着。一直到11点50分,丁香家的窗户才亮了灯,只见杜仲的影子晃到门外的走廊上,晃到楼前的坪地里,接着移向陈皮藏身的这棵罗汉松。陈皮躲到墙根里,望着杜仲走过罗汉松,走向喂料车间,才轻手轻脚从地上弹起来,奔向那栋红砖宿舍楼。刚才的窗户已经熄灯,门却是虚掩的,陈皮轻车熟路地侧身进了屋,关上门,把皮鞋脱到门后,去鞋架上找那双他每次进屋都要换的软底拖鞋。但这晚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双拖鞋,陈皮也就失去了耐心,赤着脚,猫一样飙到床前,钻进了丁香的被窝。
陈皮怎么也没想到,就是这双找不着的软底拖鞋出卖了他和丁香。
原来那天晚上还没到7点,杜仲就上了床。这是惯例,上半夜他必须休息好,下半夜才有力气干活。上床时,杜仲的目光蚊子样在丁香肥厚的屁股上逗留了一会儿,因此上床后翻来覆去睡不着。杜仲干脆翻身下地,将正在洗碗的丁香抱上了床。完事后全身松软,立即就打起了鼾。丁香没再下床,辗转了一阵,也睡死过去。四个多小时像弹簧一样蹦了过去,还是丁香突然惊醒,一看墙上的钟,离12点只差十分钟了。杜仲被丁香推醒后,双脚往床外拖鞋里一塞,连上班穿的套靴也忘了换,懵懵懂懂就去了喂料车间,接了班就往喂料台上扛竹料。扛了几个来回了,人还是半醒不醒的。忽然脚下一绊,人往前面一栽,一捆扎扎实实的竹料压在头上。这下他完全清醒了,从竹料下爬起来,发现是吃了脚下那双拖鞋的亏。便要一起上班的黄连替一下,小跑着回去换那双靴子。
打开家门,拉亮电灯,杜仲顿时就傻了。两个光溜溜的身子正叠在床上,下面那个是自己的老婆,上面那个竟是车间主任陈皮。忘乎所以的陈皮也愣了,但他反应快,立即跳下床,光着个屁股跪到杜仲面前。陈皮全身发抖,从嘴巴里吐出来的字音也抖着:“是我该死,我不是人,杜仲你踢我揍我吧,或者你出个数,几千几万我变卖家产给你凑,只要你不把这事宣扬出去。”未了,陈皮又说,“经委已找我谈了话,下半年就提我做副厂长,如果你愿意保住我的副厂长,我让你当喂料车间的主任。”
陈皮的废话,杜仲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也不可能听进去。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嘴巴半张着,仿佛凝固了的泥塑。与此相对应的,是他脚上那只被竹料捅开了前沿的拖鞋,也张开了宽宽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事情的结局是,杜仲将陈皮告到了当时就已是厂长兼书记的苏杆那里。杜仲告陈皮与丁香通奸,当时通奸不进监狱也得给个重重的处罚。苏杆本来对经委要提陈皮做副厂长心里有疙瘩,于是就汤下面,以陈皮犯通奸罪为名,抹了他的车间主任。杜仲这状虽然告赢了,绿帽子戴在头上却没法取掉,狠狠心跟丁香离了婚,人也离开了纸厂。丁香就去缠陈皮,缠得他也离了婚,两人从非法通奸成了合法夫妻。
还是合法夫妻长久,一晃就是十六年。但陈皮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对自己怀着夺妻之恨的杜仲竟然回来做起了厂长,而且还要搞什么优化组合。
三
回到家里,陈皮把杜仲要在厂里搞优化组合的事跟丁香说了。丁香沉吟片刻,说:“什么优化组合,说起来好听点罢了,目的无非又要一部分人下岗。”陈皮说:“在喂料车间那种地方还会下岗吗?我看不会有谁来跟我争这事干。”丁香却觉得问题没这么简单,说:“要不是杜仲当厂长还差不多。”陈皮说:“他当厂长又咋的?当初我当车间主任,他还是我手下的小兵呢。”丁香说:“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当初你是车间主任他是工人,如今你是工人他是厂长。当初他是这屋里的主人,你到这里来得偷偷摸摸的;如今你是我的丈夫,他要到这屋里来,恐怕就不会那么理直气壮了。”说着,丁香还邪恶地笑了笑。
陈皮见不得丁香脸上这种笑,心上莫名地来了气,但他又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气发出去,只得呆望着丁香,听她继续唠叨。丁香又说道:“要说杜仲不恨你那是不可能的,他如果要将你组合掉,你也没办法。”陈皮说:“我也恨他,他告掉了我的前程。”丁香笑道:“你搞了人家老婆,人家告你不是正当的吗?”陈皮说:“人家的老婆不也是我的老婆吗?”丁香说:“当时还不是嘛。”陈皮就想,当时丁香确实还不是自己的老婆,当时搞丁香是搞人家的老婆,那是占人家的便宜。可现在回过头来想,丁香后来既然成了自己的老婆,当时搞的不还是自己的老婆吗?看来实际上自己什么便宜也没占着。
现在的首要问题当然不是占不占便宜的问题,而是会不会下岗的问题。陈皮想,万一杜仲公报私仇,让自己下了岗,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陈皮越想越觉得丁香说的话不无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他和杜仲的仇怨在那明摆着。又想起在那棵罗汉松下,杜仲拍着自己的肩膀说的那几句晦涩的话,陈皮身上就凉了一大截。
这天下班后来到那棵罗汉松下,望着小土包上的电线杆,陈皮也没情绪往那栋陈旧的红砖宿舍楼走,掉头出了厂门。陈皮进了一家又矮又破的小饭馆,要一壶散装米酒和一碟花生米,一人独斟独酌,喝起了闷酒。陈皮的前妻这几天又找过他几回,为此丁香还跟陈皮大吵了一场。没法子,陈皮只得又偷偷去卸了两个晚上的车。可刚领了两个钱,又被黄连拉着去打牌。陈皮本不愿再上黄连的当,又觉得上次输得不甘心,想赢回来,最后还是跟黄连躲到了墙角里。眼见袋子里的票子输得差不多了,突然手气大为好转,摸了手绝好的牌。谁知就在他正要和牌时,新厂长杜仲查岗来了,不偏不倚撞了个正着。杜仲冷眼瞥瞥陈皮和黄连,背着手出了车间。陈皮慌得不行,杜仲这下完全有理由将自己组合掉了。陈皮想这下完了,思前想后,又没别的法子,只好借酒麻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