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弈乡(1 / 5)

半边街是闻名遐迩的弈乡,男女老少皆通弈道,街谈巷议尽系弈语,衣食住行只为弈事,就连街后那风水绝佳的落霞坡,也让给了那一代又一代的弈棋高手。

这些高手中,据说有不少是从街边那座高高的吊脚楼里出来的。

那吊脚楼的柱子就插在幽深的雄河水里。雄河晃晃悠悠,含秋蓄夏,一刻不停地流淌着。楼里的弈人凭窗而居,耳听涛声波语,手执红黑棋子,在棋桌上敲响一着又一着的顿悟和机智;也敲走了星辰日月,敲走了青春年华,竟浑然不觉。便有水到渠成之日,遂将圆熟的棋局搬出吊脚楼,摆到街旁的石桌上去,以候各方高手。那枝繁叶茂的榆树,早撑起一片宁静的绿荫,把雄河上飘过来的风丝丝滤过,播进弈人的感觉里,石桌上楚河汉界,纷繁错杂的棋子之间,隐约可见幽渺的辉光荡漾。

半边街人们仍然清晰地记得,宣统年间,自那吊脚楼里走出来的花龙,还在这石桌上大战过中原的国手。那国手是途经半边街,去参加一个国际大赛。他见石桌上有人对弈,心痒痒,便在桌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开了局,对手就是花龙。两人自清晨直战至日薄西山,未分胜负。此时西风骤起,榆树上猫头鹰惨惨一声啼唤,掠过暗淡的低空,一片灰白的羽毛颤抖着掉在棋盘上。国手不觉一愣,待回过神来,花龙的黑虎掏心炮已“嘣”一声飞过河界,输赢已成定局。谁知那花龙接下来竟偷梁换柱,暗中缓和了局势,最后推成平局。

一旁的人都大惑不解。

一街的人都大惑不解。

后来却听说,那国手在大赛上过五关斩六将,顺利夺魁于手。

还听说,那国手在最后的一盘决赛上,是因为拿着花龙在石桌上和他对弈过,后又拱手送他的那副棋参赛,才将劲敌击败于垓下。

岂料,到了花龙的儿子黑四手上,却不见他步出吊脚楼,走近石桌子。他天天躲在楼里,凭了那高高的栏杆,用粗大坚硬的手指飞快地编织篾缆。那篾缆越编越长,从栏杆上垂将下来,一直垂到了水里。便有嬉水的顽童,向吊脚楼游去,调皮地去扯篾缆,扯得黑四哈哈大笑。黑四把头伸出栏杆,朝下喊道:“扯牢实,我拽你上来。”于是那双细细白白的小手便死死抓住篾缆,赤条条的身子让黑四钓鱼般钓上栏杆。

却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黑四抓住小女孩往身后一撂,便撂进栏杆里面,然后又去编他的篾缆。黑四忍不住要回头睃几眼。小女孩的眸子好亮,仿佛雄河里那熠熠的波影,发丝好幽,浸润着雄河水的光泽。这小女孩叫翠姑,是吊脚楼对面砖屋人家的女子。

翠姑的眸子一天比一天更亮,那幽幽的发丝编成辫子,仿佛比黑四手上的篾缆还长。翠姑也就不再到雄河里去扯黑四的篾缆。而是整天坐在吊脚楼的窗户下,静静观黑四编篾缆,观篾缆探头探脑地伸到水里,把雄河里的蓝天、白云和船歌、渔调,搅得轻轻晃动起来。

翠姑知道,那篾缆是用来扎木排的。河上的放排佬最爱买黑四的篾缆,去扎那又长又宽的大木排放往洪江。黑四的篾缆厚实牢靠,木排一直放到洪江都磨不烂、绷不断。黑四自己也组织排帮,扎了木排放到洪江去。不过这通常是初夏雄河发大水,洪江竹木生意特别兴旺,而一般的排帮不愿担风险的时候。半边街人就觉得黑四了不起。黑四说没啥,关键在看得出数丈甚至数里外的暗礁旋涡,避实就虚,走好自己的排路,也就和弈棋一样。

黑四这一回编了好多好多的篾缆,却不卖给别的排佬,统统堆在吊脚楼上。翠姑心里明白,黑四又要自己扎木排下洪江了。那天,翠姑在窗下坐了许久,不吱一声。黑四太粗心,竟看不出来。傍晚,潋滟波光里的落霞渐渐消退,翠姑便起身离开了吊脚楼。

越过青石板砌就的半边街,翠姑就到了家门口。她这时突然回头瞥了一眼,暮色里的吊脚楼映在那眸子里,苍茫而又肃穆。

第二天清晨,一声尖厉的唿哨自半边街的上空掠过,黑四的排帮呼喊着开排的号子,挥舞着长长的竹篙,将大木排撑离吊脚楼,缓缓向下游驶去。直到大木排消失于遥远的天边,还有一个倩影静静倚立于吊脚楼斑驳清冷的栏杆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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