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人将棺材叫做老材。
四爷捋起手把子,在对门山上那片茂密的漆树林里,割了三斤照得见人影的土漆。他要给自己那副在草屋里摆了两年的老材上漆。有朝一日不晓得信就倒了蔸,也好有间体面点的黑漆屋子避风躲雨。
估计三斤土漆漆一副老材还略有剩余,四爷便打算,顺便将那架为未曾出世的曾孙新做的小摇床也漆一下。
要漆当然必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的手艺很绝,方圆百十里都是出了名的。据说他年轻时漆过一副老材,在地下埋了五十多年了,今年修马路移坟时挖出来,竟没一处脱漆,摆在路旁还幽幽闪映青光哩。
严漆匠拿着漆刷,迈进了四爷家的槽门。四爷就叫了几位青年壮汉,将搁在草屋里的老材移到了禾堂边。严漆匠先给老材刮灰打底。严漆匠刮灰刮得蛮平、蛮细,漆未到就见出三分功夫。严漆匠自信地说,灰刮得好,漆才上得牢实,过得古。
几天之后,正式给老材上漆。严漆匠先用漆桶调好四爷割的土漆,接着在堂屋里点蜡燃香,摆酒烧纸,对着家先牌前的神位又作揖又打拱,嘴里叽里咕噜念叨了好一阵子。蜡光、香雾、火烟,辉映着,交织着,使堂屋里的气氛显得浓郁而神秘。懂规矩的人就知道,严漆匠这是在敬请油漆工的祖师爷,犹如读书人敬请孔夫子那样。
见严漆匠这么一副虔诚的样子,四爷心里就不免甜丝丝的,仿佛刚喝了一大碗煮了红枣的甜酒。额角闪着光,连下颌那撮飘逸的胡子都挂上了笑意。四爷特意爬上烟囱,扒开一绺一绺的烟煤,取下半边猪头肉,放到鼎罐里,然后再跑到代销店,买了瓶缠了红绸子的湘泉酒,准备晚上陪严漆匠放开喉咙,尽心尽意喝一顿。
这当儿,严漆匠已动手开漆。他一手提着漆桶,一手拿着漆刷,眯了双老眼,仔仔细细给老材上漆。最见功力的,恐怕就算严漆匠握着棕把刷子的那只手腕了,就如从前村上张财主那在南京读过几年洋书的少爷悬腕书写毛笔字一样,横轻竖重,起缓收快,一抹、一点、一顿、一拖,无不潇洒自如,气韵非凡,遂惹得村上不少人前来观望,嘴上忍不住要吐出啧啧的赞叹之声。
四爷见此,脸上的喜色便更加缤纷。他在火塘里加了两块栗柴,用文火慢慢去炊鼎罐里的猪头肉,人却蹲到门边的青石板上,悠悠地看严漆匠给老材上漆。灿灿的阳光喷将过来,把四爷定格在温软的氤氲里。是哟,只要能受用严漆匠漆的老材,那他四爷也就心满意足、死能瞑目了。
渐渐的,四爷觉出一股倦意袭来。他微合了双眼,那份恍恍惚惚的思绪,竟被慵懒而宁静的阳光濡湿。
这副老材,是四爷自己动手做的。四爷是一位木匠,十四五岁就跟着师傅学木工,起屋造船,打柜做箱,样样手艺都学得蛮精。自然也跟师傅去给人家做老材。四爷记得清楚,每逢有人请去做老材,师傅都要不慌不忙,伸出手掌,勾着大拇指抡番掌功,看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来请师傅的人,一般是事先请问过阴阳先生的,所以日子总很吻合,不会有差错。师傅便点点头,手持鲁班尺,让四爷在后面挑了工具担子,动步出行。
做老材的第一道工序是起墨。
先给那筒做老材天灵盖的正木弹墨线,而后杀一只公鸡,洇血。洇过血的红公鸡当然归师傅,他要拿回家去慢慢炆烂,吃了,第三天才开斧动工。师傅的老材做得扎实而又出样,有圆有方,有棱有角,该翘的地方翘,该收的地方收,谁见了都赞赏不已。老材做就,还要圆墨,少不了又要点香烧纸,杀鸡洇血,热闹一番。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使老材的主人生时康泰,死后安宁,来世富贵。
四爷却无法弄懂,师傅为什么会对老材那么虔诚。一座好屋子,一套好家具,活着的人自然受益匪浅;而一个人死后,恐怕老材做得再好、再精致,对死者本人也没有半点用处。在四爷的心目中,人死入土,无论是装进上等的老材,还是一张杉皮,都是那么一回事。因此四爷出师后,虽然给人做了许多木工活,但却极少做老材。
这一天,四爷正在为一架新起的屋架子上梁,刚把银花边缠到梁木上,就听到师傅急病猝死的噩耗。他赶忙收起锯刨斧凿,往师傅家跑。按这一带的习惯,人不到五十五岁,是不兴做老材的。可怜师傅做了一辈子木匠,给人家造了那么多上等的老材,却因死得早了些,竟来不及给自己也做一副,临入土的时候,还没有托身之所。四爷心头陡然间生出许多的悲凉。他毫不犹豫,扬起大板斧,匆匆给师傅赶造了一副老材,然后拿一瓶大墨汁,涂黑,将师傅装了进去。使四爷感到安慰的是,这副老材虽然做得急,不免粗糙了些,但师傅躺在里面,却还蛮伸展的。合棺盖时,四爷不自觉地掀开了盖在师傅脸上的纸钱。但见师傅嘴巴紧闭,眼睛微合,疲惫劳苦的面容上仿佛留驻着一份安祥、宁静和满足。四爷心中便有了一丝颤抖。是的,师傅劳作一辈子,起屋造船,修亭建阁,生儿育女,没一刻停歇,没一时安宁,什么都豁出去了。可此时,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呢?他什么也带不走,能够带走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这唯一的老材了;但他也满足了,他从人世退出来,躺进这副老材,这老材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最可依附、永远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四爷就这样滋生了要为自己做一副老材的念头。他选了十一筒又大又结实的杉木,按师傅生前的规矩,烧香敬神,杀鸡洇血,然后开斧动工。没几天,老材就圆墨完工。半年后,老材干爽够了,四爷又跑去请严漆匠来刮灰上漆。一连上了三次漆,四爷才罢休。还嘱托在伐木场当工人的儿子,若看见好杉木,弄几根到家里来,好给老伴也做一副。不想儿子一去数月没打转,连怀上小孩的妻子都顾不得回家看一眼。给老伴做老材的事,只好搁到一边。
这天四爷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走出槽门,远远望见村口走来一群人,最前边抬着一样什么东西。至近前,才知道是一个血糊糊的人,竟是四爷的儿子。他是被一棵大杉树压死的,压得很严重,脑袋压扁了,脑汁白花花溅出去好远。四爷一声不响,让那群人把儿子抬进槽门,然后拿了两张纸钱,将儿子那惨不忍赌的面容罩住。伐木场的头问四爷有什么要求,四爷说,他让出自己的老材,伐木场的人把那棵压死儿子的杉树给他抬到家里来,他好重新为自己做一副。就这样,四爷用自己的黑漆老材,体体面面葬了儿子。伐木场的人很快就把那棵大杉树弄了回来。那杉树简直大得吓人,第一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六筒杉木才做得起的棺盖和棺底;第二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四筒杉木才做得起的两向棺墙。老材很快做就,四爷又取下挂在门角的土漆,请严漆匠给上了漆。四爷的老伴,因为儿子的不幸,再也挺不住,此时已倒在病榻上。一病就是两年,第三年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四爷把自己这第二副老材给了老伴。此后,一晃二十余年,孙子都长大成了家,四爷却一直提不起给自己做老材的劲头。今年,孙媳妇已怀了小孩,四爷心里一高兴,给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做了一架摇床。摇床做得很漂亮,连四爷自己都有些爱不释手,有空就要抚着摇床轻轻摇几下。一摇一摇,四爷的胸腔里就有一样欲望渐渐强烈起来。一个新的生命临世时,是多么的稚嫩,多么需要一架摇床的爱护!而人老了死掉,也许不仅仅是一种结束,同时也是一种开始。用村人的话说,便是上路了。以无形的生命形式代替有形的生命形式,走进另一个无法把握的、陌生的世界,不是同样需要保护吗?这件保护物,就是一副老材,并且也只能是一副老材。四爷于是铆上最后一把老劲,扬起斧头,为自己做了这第三副老材。既然做了,就理所当然要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好说话,一请就丝毫不打折扣,走进了四爷的槽门。
夕阳向着山坳缓缓滑去,世界逐渐变得混沌而又辉煌了。
严漆匠忙了大半天,第一轮漆工已完工。整副老材好像是刚从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油黑透亮。漆香格外温润清馨,犹如大媳妇刚洗过的发丝里透出来的气息。门槛外青石板旁边的那架摇床也上了漆,徒然间就比原来多了一份鲜活。
四爷端过一把竹椅,请严漆匠歇着,尔后从身上掏出四元多一包的白沙烟,递将过去。严漆匠也不客气,接烟于手,叼在嘴上,又伸长脖子,把烟头戳到四爷划燃的火上。
“四爷,你这老材,恐怕……”严漆匠悠悠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眼睛似开似合,一脸神秘,“恐怕是漆不得的。”
“严漆匠,你就别打趣了。”四爷笑嘻嘻地说。
“一漆,你就难得占份了。”
“我这半入土之人,谁还抢得了先?”
“刚才,我烧纸的时候……”严漆匠又悠悠吐出一道烟雾。
“不,不会的。”四爷显得很自信,对严漆匠的话毫不介意。
“这老材,是我漆过的老材中极少见的一副,这么好的老材,没有那么大的福气……”
“春牛来罗,春牛来罗!”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打断了四爷和严漆匠的话。
只见一群光脚板的小孩,簇拥着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头,挤进了槽门。老头脚上穿着缺了鼻头和断了屁股的草鞋;衣服丝丝缕缕,袖口破到了肘子上,又格外邋遢,油巴巴的,光可照人。身上背着一个褡裢,两头都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举着用长形萝卜做的有头有角、有四脚有尾巴的“春牛”,兀自走进四爷的堂屋门。同时口中念念有词:
一进槽门二进厅,
三进堂屋来送春,
今年雨水好,
耕种有十分;
一日得蚕九日得薪,
财也发来人也兴。
念毕,将春牛往家先牌位上摆端正,再装模作样作了三个大揖。
这老头是远近闻名的十只瓢。这是人家根据他十个指尖上的纹路给取的美称。因为他的十个指头没一只是“箩”,都是“瓢”。十只瓢自己亦常眯了双眼,得意地炫耀:“我有十只瓢,一辈子吃不了也用不了。”十只瓢竟真的四季不沾阳春水,就靠着给人吹唢呐、唱葬歌和送春牛这类轻松事过活,清清畅畅地活了几十年,惹好多人艳羡得直流口水。还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十只瓢凭着自己那十只瓢早成了村上的首富,就是这几年到深圳、海南做过大生意回来的人,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一位老妇人作证,有一次她在镇上看见,十只瓢将褡裢里的粑粑、豆子和大米一类的东西倒出来,一下子就换了二三十元亮花花的人民币;说不定十只瓢家里的每一个屋角、每一块天花板,都塞着一把一把的票子哩。
四爷早做好准备,等在那里。待十只瓢手脚完备,转回堂屋门边,四爷就把一瓜勺大米嗖地倒进十只瓢的褡裢,还顺便往他的破衣服里塞进几只角票。一边乐呵呵地说:“今天我办大事,难得你这位大吉人的金口玉牙。”
“恭喜恭喜!”十只瓢把肩上的褡裢扶了扶,迈出门槛。在门边的青石板上停了停,就高高抬了腿脚,走向禾堂上那闪映着漆光的老材。
“哎呀呀!四爷你好能干,好福气!我十只瓢走村串户,看的不少,可从没见识过你这么上好的老材哩。”十只瓢站在老材旁边,大惊小怪地嚷道。旋即又转向严漆匠:“你严漆匠到底是严漆匠,这手活绝了,绝了!”
十只瓢这几句信口道来的口水话,早将四爷和严漆匠逗得眉开眼笑。
“先让我试试吧!”十只瓢忽然间突发奇想,不禁眉飞色舞起来。他迅速取下肩上的褡裢,上前攀住油漆未干的棺墙,屁股一翘爬进去,然后放倒身子,躺下来。
四爷和严漆匠觉得蛮有趣,高声笑骂道:“十只瓢,你这不得好死的,造什么孽哟!”
“舒服,舒服!皇帝老子的龙床,恐怕也没这么舒服。不长不短,不宽不窄,四爷你一定是量着我的身子做的。”十只瓢美美地躺在里面,口中乱叫:“我三十大几讨婆娘时,第一次爬上婆娘的肚皮,就是这个味道。”
这时,山坳上的夕阳已经坠了下去,禾堂上一下子暗淡起来。茶堂屋里,栗柴火毕毕剥剥地爆着火花,鼎罐里那半边猪头肉,则飘出馋人的香味,在空中招摇着。
“十只瓢,你出来吧。要不,我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盖上。”四爷喊。
“我不出来啦。四爷,你就和严漆匠把棺盖给我盖上吧!”十只瓢在老材里面应道,那声音好沉,好醇,好厚,像发过酵似的。
断黑时分,四爷喊几个年轻人合好棺盖,把老材移进了草屋。又留住十只瓢,一起喝湘泉酒,吃猪头肉。十只瓢求之不得,将肩上的褡裢往门槛上一扔,就上了桌。
酒过三巡,严漆匠说道:“十只瓢,你莫总念着四爷的老材,该自己做一副,免得日后烂骨头烂尸身的,没东西收拾。”
“我吗?感谢你严漆匠的美意。”十只瓢叽咕一声,咽下一口湘泉。赶忙又用筷子夹了一块猪头肉,呼啦塞进张得天宽的嘴巴,猛嚼数下,吞吞吐吐转动起舌头:“十只瓢,吃不了也用不了,自己不做老材,今后同样会有上等的黑漆老材供我受用,保管不得烂了尸身在路边鸡啄狗拖。”
四爷和严漆匠就跟着笑了。笑得很得意、很开心,笑得酒气和饱嗝,纷纷从撑着猪头肉的嘴巴里往外直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