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方自己不惋惜。每天,或是艳阳初露的清晨,或是落霞满天的傍晚,他就出了侧门,横过半边街,顺一溜石级下到巫江岸边,独自悠悠踱步。偶尔也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坐,望几眼巫江上流动的彩色波光,还有那无帆的小舢板,被人划着桨或撑着篙,驶向江心,荡漾起圈圈美妙的涟漪。
每每这时,王四方的脸上就有一种殊异的神色。那大嘴轻轻张合着,眼睛里浸着深邃的目光。
半边街上了年纪的人便说,二十年前王四方的排帮被蒋老五匪股击溃时,王四方就是在这块大石头下面的深水里泡了一夜。
就这样,王四方的影子在江边晃悠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半边街人不再见王四方跨出过蓼莪堂。是有什么变故吧?半边街人议论,王四方是不是在街外的江边辞了脚尖?辞脚尖是当地人的词汇,意谓人临去阴间之前,去生前走过的地方辞行。
人们便撞开蓼莪堂,拥进王四方的住宅。王四方蜷缩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那大嘴巴张着,往外冒白沫子,似要冒句什么话出来。
待王四方一落气,半边街人就搜出王四方平时经营灵牌和墓碑积下的钱,去请了道士、歌师、吹鼓手,给王四方超度亡灵。王四方的老相还算熨帖:腿脚伸展,臂膀平直,且双目也闭合得紧。只有那张嘴巴仍张着,不愿合上。道士打了三次卦,念了三道咒语,用手在他脸上拂了三轮,也不管用。有人去街上弄来一枚货真价实的小银子,让王四方衔了牙,那大嘴巴还是倔犟地张开着。这种模样,到阴间阎王爷见了,是要遣去独木桥上做厉鬼的。
就在半边街人给王四方大做道场的那个晚上,好几个月不见木排的巫江上,忽然漂下一卦长长的大木排。木排驶近半边街时,巫江下游也漂上一溜船队。据目击者说,那是蒋老五的船队,船上人身上还扛着长枪呢。船排快相遇时,船上的人开了火,排上人便一个个都跳进水中。船上人往水里扫了一阵子弹,准备往岸上靠时,才发现刚才还好端端的船只被戳了窟窿,哗哗哗往里进水。船队于是大乱。刚才跳入水中的人这时纷纷爬回排上,举着长篙往船上扫,船上人被扫入水中。只有为头的蒋老五了得,左手用勺子往船外舀水,右手摇桨,往巫江下游遁去。但到了巫江口,那船却不肯再听使唤,死劲往大旋涡处蹿。蒋老五只好放下勺子,双手去划桨。可没用,船似着了魔,不肯改变方向。眼见离旋涡中心越来越近了,那船突地倾斜起来,轰的一声,将蒋老五摔入大旋涡中心。原来船底有一大汉,是他一直在操纵着这只船。
江上的事仿佛与半边街人无关,他们只对王四方的丧事有兴趣,热热闹闹忙活了一个通宵。江湖上的你死我活,他们耳濡目染的多了,感觉自然麻木。
第二天,半边街来了一位陌生汉子。他衣冠不整,有些憔悴。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英气。他拂拂身上的风尘,径直走进蓼莪堂。但见他单腿跪在灵前,戚声道:“王兄,小弟迟了一步……”而后,汉子便将一只大手伸到王四方脸上。这只大手几乎将王四方那灰暗发青的脸膛全覆住了。大手自上而下,只轻轻一抹,就移开了。
奇迹就这样出现了。
那张死劲张着的嘴巴已合上,且合得那么紧,那么安然,竟给整个面目,无端添一份悠闲、一份自得。
半边街有人说,这一天,正是二十年前王四方的排帮被蒋老五匪股击溃的同一个日子。
之后,汉子在半边街建立起镇人民政府。镇址就设在蓼莪堂。镇名錾在门外的石碑上,那原是王四方动过錾子却未錾上字的无字碑。
汉子自然就住在蓼莪堂,人称其为麻镇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