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手触击蓝封皮的一瞬间,我被对面秃头老者手中锃亮的打火机晃了眼,等回过神来,却成了某个傍晚与一大群人坐在室外拼桌前用餐,头顶挂着满天星,每个人都带着妻儿,觥筹交错颇为喜庆。这种形式的晚餐在欧洲被称做家庭聚会,通常是某个人过生日,将住得较近的亲戚召集起来,大家谈天说地,相互问候,以期增进彼此感情。
然而这一桌却都是素昧平生之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朋友,那就是秃头。在其中我发现了人们的共通点,他们不是名流就是商贾,总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正因老者涉猎较广,人堆中还夹杂着不少学者和科学界人士,他们无所不谈,话题涵盖政治、经济及各项应用。
我虽托名骁鸷,然却是不完整的骁鸷,究其原因内核是名男性,历史上出现过的骁鸷全部都是女人,因这个瑕疵,我将注定难改天命。因此,我无法决定自己停留在感兴趣的时光片段中,也无法控制能待多久,总之只能成为一个生命过客,去潦草浅阅他人的隐私。
所有传统老妖,据说都懂看破各条时空线,所以他们能预先知道结局。而真正的骁鸷强于巨妖之处,在于她不仅仅是名观众,还是实际的参与者,能改变一切既定事实。
举个例子,假设巨妖通过演算,获悉它终将死于某人之手,在那天到来前,它会严防死守不让悲剧发生,但终究拗不过天道,仍将准点死于非命。但骁鸷就能轻而易举地改变结局,她只需去往最初的矛盾激发点,在那之前成为仇家的好友,那么待到天谴之日降临,死去的往往就是他人而不是自己。所以,骁鸷是个造物主开创的恶意玩笑,一个金手指作弊器。
人能成为行家里手,在于同样的事干得越多,便越能整理出一套理论,我当然也不例外。可以确定的是,被我控制肉身的这个家伙,最终一定以悲剧收场,但这次入眠只为找寻原因,所以我不便过多参与,只能任其自然发展。随着各种画面一一掠过,我不断瞧见冬去春来,理应是又过了许多年,于是也逐渐搞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在所有凌乱的画面中,秃头老者是出场率最高的人物之一,他们建立了牢固的贸易往来,男人负责开采,他则尽数收购。这个着眼点就位于当今的圭亚那与苏里南境内。在某次私人会谈中,老者终于道出原委。约莫在两亿四千万年前,有一块城镇大小的陨石坠落在此,巨大的冲击力构筑出山峰,以及外海变内河,随着时间推移,这片区域化为了莽莽原始丛林,成了野生动物的乐土。秃头真正想要的,是埋藏在低碳层里的各种动植物化石与结晶体。
通过他的人工智能精算,老者固执地认为,这块陨石来历非凡,它是本地宇宙与另一个次生宇宙对撞时,不慎从其他时空闯进太阳系的。当进入地球轨道后,它裂化成了三块,一块坠入大西洋,一块砸进沙漠,还有一块降落在中南美。它自身带有一种元素周期表之外的罕见物种,到底是矿还是其他生命,秃头并不言明,只是给了它一个模糊称谓,叫做矿脉。
“对于科学的探索,人类是永无止尽的,现在的你,早已脱离了当初的追逐利润,对此变得越来越好奇。这种结果就像几十年前的我,首次见到孑孓榝椤时那般震惊。”老者美美地抽着雪茄,笑了:“更多的秘密,在你成为我们的一员前,暂时只能止步于此。”
总之,老者的神秘,妻子的温柔,以及男人的雄心勃勃,构筑起这段恶魇的全部,叫人惊诧的是,所有画面都发生在地表之上,与这间办公室毫无瓜葛。有时在欧洲,有时在北部,还有时甚至在海底。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将我带向时光的彼岸,终于停留在了一片漆黑的天地之间,也成了恶魇下半段的主题。
那是一个什么场所,我并不知道,因为男人的轨迹线,只出现在住家和住家不远的某个吸烟风口。似乎是座地堡般的建筑内部,早已不再是他们之前居住的那栋庄园。整个地界很奇怪,越往下的叫做楼顶,而越往上却称作底楼。秃头老者至此开始不再时常露面,替代而来的,是一个被称作Junior的人,他的额头有一道醒目伤疤,谈笑时嘴角自动歪向一边,是男人的烟友,俩人总会在这个过道闲聊。
Junior这个词,在英语里既是年轻的含义,又是二世的解释。比方说儿子与老爸都叫Jone,那么儿子就被称作小琼或琼二世。但这个家伙有些特别,他有个名义上的大哥,是条阿富汗犬,老父去世前将大部遗产留给了狗,轮到他只拿到房产,所以他就成了狗哥二世。
从两人多次交谈中,我大致获悉他们已搬来此地一年多,这座黑沉沉的花岗岩建筑没有名字,二世住在320单元,男人住在316单元。两人抽完烟后,会围绕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养鱼喷泉池散步,有时谈生意,有时聊家庭,终于有一天,我在二世的询问中听到了答案,那就是这个男人带着妻子到此居住的原因,是为了让她顺利产下婴儿。
“我们逃出柏林那会,在法比边境遭遇游击队盘查,便慌不择路开进密林,期间不慎撞上松树,她也在那次事故中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男人搓揉着脸,不住哀叹:“太可怕了,两年,整整两年我们不断东躲西藏,结果到头来却根本不在通缉名单上,真是苦不堪言。”
“原来如此,这就对上了。”我忆起最早出现的那扇木窗,男人所描述的事故,多半就出在这一期间,当时那个女人脸色惨白,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或许是发生车祸后不敢冒险去城市就医,拖延时日最终造成不孕。故而男人对此深感愧疚,一生都在遍访名医。
“我也好不到哪去,战争年代一直躲在荷兰的皮鞋厂里,不仅要躲避你们德国人的搜捕,还要提防被员工出卖,最后活不下去就只能通过偷渡投奔英国亲戚。一切结束后,老家被烧了个干净,只剩得一个酒窖,还有一枚未引爆的炸弹倒插在废墟间。好在家父在北美经营得很成功,咱们这对难兄难弟,才有机会在此抽烟相识。”二世摆出个手端步枪的架势,冲着男人突突了一阵,嬉笑道:“如果那时相见,你会不会开枪击毙我?”
“应该不会,我是个极度厌恶暴力之人。你来看这截手指,瞧见没有,这么大一道伤疤,那是我当年为躲避服役,想砍断却又下不了决心的结果。”男人往池子洒下面包屑,引得无数怪鱼跃出水面,他呆滞地望着它们,说:“而我的两个兄长,奔赴东线后再也没能回来。”
余下的时间里,男人始终陪伴着自己的爱妻,这个女人可能是个法国人,她有着浓重的第戎口音。俩人在这所单元里除了吃就是睡,啥正事都不干,生意完全托付给了小舅子打理。在入住半年后,女人肚皮明显有了起色,她怀孕了,与此同时她也陷入了深深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