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春耕不久,去年的余粮已经消耗了一些,等到夏天,粮草渐少,秋收又未至,正值家无斗储,岂非攻城的最佳时机?
楼喻推测,楼秩会选择在今夏动手。
而郭濂尚有月余寿命,等他驾鹤西去,吏部选调官员需要时间斟酌,要是抢位子的人多了,吏部恐怕还会耗费更多工夫。
拖着拖着,天圣教就起事了。
届时,朝廷已无暇调任官员。
当然,楼秩也有可能不打算今夏动手。
只不过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就算成真,楼喻也有办法把薪助火。
他不可能所有事情都算计得清清楚楚,有时候也是需要赌的。
大盛未来的局势会如何,他无法预料。
他只能尽量给自己增加更多的筹码,做好万全准备。
冯二笔被两人的对视虐到,暗叹一声,便不再问了。
江州在沧州以南,以前算得上富饶之地。
不过江州曾被叛军攻袭,江州知府虽奋力保住了江州城,却也损失惨重。
更何况,道观一般都建在野外山上,知府能护得了城,却护不了道观。
不少道观遭受劫掠,道士死的死逃的逃。
幸运的可以去城中找一富贵人家当供奉,不幸的就只能流落在外。
世道这么乱,老百姓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和钱财再去追求精神享受。
道士这个职业前途无亮。
不少道士都已经改行了。
直到庆州传来消息,说是庆州知府病重,其子愿意重金聘请擅长炼丹的道士赴庆,为知府炼丹续命。
重金!
不少落魄的道士蠢蠢欲动。
炼丹他们会啊!
他们炼出来的丹珠圆玉润,粒大无暇,成色漂亮,绝对会受知府公子喜欢!
袁向道是个修道之人,他曾经是江州最大道观里的道士,只是后来因为练习炼丹之术炸了不少丹炉,观主实在忍无可忍,将他赶出道观。
被赶出来后,袁向道没有气馁。
他一直不停地继续钻研,继续炸炉。
只是他已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原料和丹炉了。
听闻庆州招募道士炼丹的消息,他本没当回事。
反正他确实炼制不出能治病的丹药。
可不知怎的,他还是尝试着掐指一算。
这一掐算,直接改变了他的主意。
袁向道遂整理行装,坚定地踏上通往庆州的官道。
有不少道士做出同样的选择。
官道只有一条,难免会碰上。
袁向道已经被道界除名,鉴于他“炸丹炉”的事迹实在太过出名,江州的道士基本都认得他。
“袁向道,你不会也要去庆州吧?”有人嬉笑问。
“哈哈哈哈,他去能干什么?当着知府公子的面表演炸炉吗?”
“你们懂什么?袁大道长不是去炸炉的,他是去骗吃骗喝的!”
冷嘲热讽不断传来,袁向道充耳不闻。
他兀自低头走自己的路。
可有些人就喜欢找存在感。
一人捡起石子,砸向袁向道。
肩膀忽被击中,袁向道终于反应过来,扭头去看砸他的人。
“有何贵干?”
那人笑道:“没什么贵干,你走你的,我砸我的,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袁向道:“……”
如此歪理,实在令人不齿。
他问:“那你的石子为何会砸到我的身上?”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你怎知不是你自己合该被砸?”
袁向道默默想了会儿,煞有介事地点头道:“这位道长说得有理。”
言罢,一拳砸中那人面门。
“你敢打我?!”
袁向道气定神闲:“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怎知不是你自己合该被打?”
“……”
其余人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说句实在话,袁向道在江州道界一直是个怪人。
他其实很聪明,拜入道观不久就能熟记各类道法典籍,谈经论道更是不在话下。
曾一度成为江州道界的新贵。
只是可惜,他在炼丹一道上实在是个榆木疙瘩。
“你有本事打人,有本事别炸炉!”被打之人气得叫嚣,“到时候可别说是江州的,咱们丢不起这个人!”
袁向道抬首望天。
但见天穹广袤,云遮金轮。
“我炸炉,不是因为我不会。”
其余人愣了一下,骤然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就连被打之人都被他逗笑了。
“我说袁向道,你能不能别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袁向道认真道:“我做过记录,每一次用料的不同,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炸炉,其实这跟炼丹是一个道理,能炼制出最好的金丹,一定是因为……”
“行了行了,咱们懒得听你废话,炸炉也没什么大不了,你就别再给自己辩驳了。”
袁向道诧异:“不是你们先找我说话的吗?”
“……”
得,这就是个怪人!
其后的路程,一行人将袁向道排斥在外,没人跟他说话。
袁向道倒也耐得住寂寞,安安静静当个独行侠。
他们一路行至庆州。
在他们眼里,庆州素来贫瘠穷苦,除了一个青石盐场,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庆州城一定比不上江州城。
可等他们看到庆州城时,却被庆州城雄浑巍峨的城墙震慑到无以言表。
他们是从南边而来,庆州新城位于庆州城西侧,而且有丘陵遮挡,是以他们看不到新城。
若是看到新城,恐怕会更加惊叹。
“我几年前来过庆州,我记得庆州城墙不是这样的啊。”
“可能是后来翻修了吧。”
“别管了,先入城找个歇脚的地儿。”
道士们结伴走向城门。
袁向道却趴在城墙上,皱眉看着灰色的水泥墙面。
这是什么?
他怎么从未见过?
“袁向道,你还站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进城!”
道士中还是有善心人的。
袁向道将困惑按下,来到他们身边。
守卫拦下他们。
“请出示路引。”
几人掏出路引递过去。
路引上写明他们的籍贯、身份等信息。
守兵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将路引还回去。
“可以进去了。”
一行人入城后,守兵立刻通报上级。
袁向道等人穿过城门过道,猝不及防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到了。
他们站在城门过道口,愣愣瞅着眼前热闹繁华的街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庆州什么时候比咱们江州还富了?”
“快掐掐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说庆州百姓日子过得苦吗?”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回过神后,他们随手拦了一个百姓。
“敢问老丈,城中可有歇脚的地方?”
老丈打量他们几眼,道:“往前走,过了这条街再左转,有一家客栈。”
“多谢老丈!”
一行人寻到客栈,便各自定了房间住下。
他们在庆州人生地不熟,为免走失,大家便凑在一间屋子里商议明日同去郭府自荐一事。
唯有袁向道独自出了客栈。
楼喻很快得到消息,江州一群道士抵达庆州城南市客栈。
他吩咐冯三墨:“观察他们每一个人,记录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楼喻要做的事,可谓是惊世骇俗。
道士和底层的工匠不一样。
这些正经道观里的道士,文化水平都不低,否则也没法跟别人谈经论道。
而且他们多跟达官贵人接触,见识多,眼界广,很难控制。
就连徐胜等铸造精刀的匠人,都是签订了卖身契的,楼喻想雇佣这些道士做事,必须得更加小心谨慎。
冯三墨领命而去。
街市上,袁向道仔细观察着这座城市。
在如今混乱的世道中,庆州俨然是一朵奇葩。
而这样的奇葩之景,更加坚定了他的推算。
他信步走向郭府。
郭棠听到下人通报时愣了一下。
还真有道士来了?
“请他至正堂等候。”
他放下书卷,起身离开书房,行至正堂门口。
一位衣着寒酸、身形高挑的男子立于堂中背对着他。
郭棠已非昔日傲慢之人。
他缓步入堂,礼貌道:“在下郭棠,敢问道长尊姓大名?”
袁向道转身,犀利的目光与郭棠的桃花眼对上。
他上下打量郭棠:“袁向道。你就是郭公子?”
“是啊,有什么问题?”郭棠被他的态度搞得莫名其妙。
他虽脾气收敛了,可毕竟是知府之子,在楼喻面前可以伏小做低,在别人面前却没必要。
袁向道眉头皱得更紧:“招募道士炼丹一事是你发布的?”
郭棠神色变冷,语气生硬道:“是我,道长若是没有其他事,在下尚有要事在身,失陪了。”
“等等。”袁向道叫住他,“能否带贫道去看看郭知府?”
他样貌俊朗,身上有种异于常人的气质,看起来有些高深莫测,颇有些唬人。
郭棠担心错过高人,遂点头同意。
虽然他不信道法和丹药,但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点侥幸的。
或许世上真有高人能炼制丹药救命呢。
二人行至郭濂院落。
还没踏进院子,袁向道就不可置信地摇首道:“错了,错了!”
郭棠:“什么错了?”
袁向道的直觉向来很准,他精通玄学易理,又观察过街上的百姓,前后一联想,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倘若庆州如今的盛景皆因郭知府宵衣旰食所致,那么庆州百姓又怎么可能不感激爱戴他呢?
得知郭知府将死,庆州百姓脸上和眼中为何没有一丝阴霾?
而且是一个都没有!
这不正常。
袁向道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问:“招募道士炼丹,当真是出自贵府之手?”
郭棠:“……”
这人不会真会算命吧?
他冷着脸道:“我是招募道士来炼丹的,不是来问问题的。”
袁向道果断拱手:“告辞。”
“……”
郭府之事,传到楼喻耳中,楼喻不由产生几分兴趣。
这个人,让他想到了杨广怀。
杨广怀对玄学易理也比较精通,他和这个人一定聊得来。
不过,他要找的是会“炼丹”的道士。
从某些角度上说,会炼丹的道士,也算是化工方面的人才了。
有需求就会有进步。
丹药的需求越高,道士们就越有动力去炼制更高的丹药。
他们必须知晓各种材料的特性,还得从矿石中提取精华,尽可能炼制出像模像样的丹药。
其中过程相当复杂。
故“黑火药”的研制,绝对难不倒他们。
楼喻想让道士给他造黑火药。
但需要一个合适的名目和时机。
他便利用了郭濂和郭棠。
现在,就等那些道士大展身手了。
楼喻在府衙处理完公务,乘车回到王府。
刚行至东院门口,杂役就上前禀报:“殿下,王妃和郡主在院中等您。”
楼喻一愣,娘和阿姐怎么来了?
“行,我知道了。”
他没多想,带着冯二笔径直踏进屋子。
屋内,庆王妃正带着楼荃翻看画册,一边翻一边低语欢笑。
“娘觉得这个好,脸盘圆润,大气。”
“这个也不错,端庄秀气。”
楼喻进屋打断两人嘀咕。
庆王妃笑眯眯地朝他招手:“快过来坐。”
“娘,阿姐,你们在看什么?”
楼喻依言坐下,随口问。
“阿弟,娘这是想给你选妻子呢。”楼荃掩唇笑道。
楼喻愣住,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现在不想成亲。”
“你天天这么忙,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还不愿意?”庆王妃问。
楼喻理直气壮道:“二笔照顾我就挺好的,不用再找其他人。”
“雪奴,你都这么大了,该议亲了。”
楼喻摇摇头:“我不议亲。”
庆王妃叹口气:“都说成家立业,你就算忙于公务,也得先成家啊。”
“娘,我一个人挺好的,我不想娶妻,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庆王妃闻言,不由红了眼眶,作势以帕拭泪,哽咽道:“阿荃啊,娘记得雪奴小时候又乖巧又听话,现在却会戳娘心窝子了,娘心里难受啊!”
楼喻:“……”
他无奈看向楼荃,目露恳求。
楼荃只好宽慰庆王妃:“娘,阿弟才十七,年纪还小,不用这般着急。”
庆王妃:“可娘想抱孙子了。”
楼喻:“……”
娘啊,不出意外的话,您这辈子都抱不了孙子了。
他假装捂着脑袋:“娘,我有些累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好吗?”
庆王妃当然最紧张他的身体,忙嘱咐他好好休息,带着楼荃离开屋子,却“不小心”留下了画册。
母女两在院外碰上霍延。
霍延郑重见了礼。
庆王妃以为他过来又是商量公事,便叮嘱道:“世子累了,可以拣些重要的事情说,若是事情不重要,就等明日再说。”
霍延应得干脆:“是。”
待两人离开后,他入院进屋。
楼喻正撑着下巴翻看画册。
他其实只是无聊翻着玩,这些人物画都比较写意,根本看不出好歹。
“殿下可有看中的女子?”
霍延站在他面前,声线低沉。
他耳力强,庆王妃的话他全都听见了。
说不酸涩是假的。
楼喻听出他语气中的酸意,不由笑了。
“二笔,你先出去。”
冯二笔听话离开屋子,还不忘关上门。
“阿延,我和母妃说的话,都出自真心。”
这是他给霍延的承诺。
霍延眸光轻颤,蓦地上前拥住他,低声回应一句。
“君不弃我,我不负君。”
楼喻笑着在他唇角印上一吻,正要退离,却被霍延托住后脑,逐渐加深。
结束后,楼喻闭目靠在他肩上,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霍延却凑近他耳际,低哑问:
“阿喻,‘雪奴’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