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劝慰:“范文载德高望重,门下桃李无数,若是直接砍了,那些文人门生恐怕会群起而攻之。”
史明的帝位本来就不稳,这么一来,直接激发天下人的不满,得不偿失。
史明强压怒气:“那谢信呢?他也不能杀?”
“谢信已是废人,谢策同样是残疾,谢茂不过是个废物,陛下完全不必赶尽杀绝,不如留着他们,向天下人展示您的宽仁厚爱。”
史明本就心虚,自然想要个好名声,遂同意了。
至于其他官员,该杀的杀,该劝服的劝服。
史明第一次当皇帝,当然得享受享受当皇帝的滋味。
这种大权在握、所有人都阿谀奉承的感觉,让他如在天堂。
直到庆州檄文传来。
史明愣住了。
“庆州?”他问,“庆王世子很厉害吗?”
璇玑星君现在被封为武威将军,他出列禀道:“回陛下,微臣曾在难民口中听过,说是日子过不下去就去庆州,好像是庆州的难民政策很不错。”
史明也有所耳闻,但他根本不信:“那些难道不是骗人的?”
庆州接收难民一事,大家多少都有听说过,可真正相信的又有几人?
那儿又偏又远,除了真正走投无路的灾民们,谁愿意去?
是以,很少有人放在心上,只当一个笑话听。
但是现在,庆州世子胆大包天,竟公然发布讨伐檄文,骂史明和天圣教不过一群反贼,并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加入讨伐反贼的队伍中。
这还得了?
这简直是在戳史明的肺管子!
史明气急败坏:“这个劳什子世子,赶紧派兵过去把他灭了!”
“可是陛下,庆州离京城路远,咱们要是派兵过去,京城届时守备空虚,要是其他势力趁虚而入怎么办?”
“是啊,陛下,咱们现在不能轻举妄动!”
各方势力都想将史明拉下马,却又彼此互相牵制。
而史明,同样不能擅动,只能牢牢守住京城,慢慢扩张势力,徐徐图之。
“那就没有办法了?”史明郁气满目。
被人骂了不能打回去,实在是憋屈啊!
而且这位庆王世子乃皇族血脉,要讨伐他确实在情理之中,史明都没有底气骂回去。
“陛下,您起兵举事,皆因正乾帝倒行逆施、荼毒百姓所致,您此举是为了给天下百姓讨公道,您所作所为皆顺应天理,何来逆贼一说?”
史明闻言,龙心大悦。
“那爱卿有没有法子为咱们正名?”
“若是范文载能为陛下写一篇文章,想必天下人都会消除对陛下的误会。”
范文载可谓是文人团体中执牛耳的存在,若是他愿意写文章称颂史明,便会有诸多文人追随效仿。
史明闻言一喜,却又担心:“范文载一直不肯投诚,他又怎么会写文章称赞朕?”
“他不怕死,难道也不顾范家所有人的性命?”
史明大喜:“好!”
范文载被囚禁在范府。
范家人丁不旺,范文载有一子,生性不爱读书,就喜欢钻研生意经,不顾家里反对,娶了个商户女,生了范玉笙。
这也就罢了。
谁料他儿子和儿媳出门做生意,不幸被流匪所害,只留下一大摊商铺和钱财。
这也是范玉笙能买得起万花筒的原因。
好在范玉笙自小懂事聪颖,如果不出意外,日后定能光耀范氏门楣。
然而范玉笙一直无心入仕,久而久之,范文载也就放弃了。
只要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
谁料,范玉笙居然不声不响动用范家关系,跑去了沧州当知府。
范文载知道时,事已成定局,只能无奈摇头叹息。
而今看来,当初范玉笙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也会被困在这污浊不堪的京城中。
范夫人拎着食盒进来,见他唉声叹气,便宽慰道:“咱们两个都一把年纪了,大不了一起去见阎王爷,阿笙远在沧州,暂时不会出事,你还有什么可叹的?”
“我是叹自己看走了眼。”
范文载心中郁郁,连长髯都顾不上打理了。
范夫人端出一盘素菜,四个馒头,“今天就这些,吃吧。”
又道:“之前是谁天天跟我念叨,说太子殿下宽厚仁和?怎么,现在改变想法了?”
范文载苦笑道:“太子的确宽仁,这是优点,但在乱世中,这也是缺点。”
“你不如直接说懦弱!”范夫人一针见血。
范文载:“……”
到底是自己学生,他不忍说重话。
范夫人呵呵:“一国太子,在危难之际,不救君主,是为不忠;不护亲父,是为不孝;不顾发妻幼子,是为不义。你是他的老师,可曾这般教过他?”
“……”
范文载羞愧捂脸。
是他没教好!
“我没说你,”范夫人白他一眼,“你教给他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危险来了,他顾不上那些道理而已。”
范文载沉叹一声。
说句实在话,太子趁乱逃出京城,算不上一件坏事。
与天圣教硬碰硬是不明智的,先保全性命等机会东山再起完全没有问题。
只是,范文载到底有些心寒。
如果做这件事的是三皇子,别人无可指摘。
但太子是一国储君,他不能。
老夫老妻饭还没吃完,宫里就派人来通知范文载,让他三天内写一篇文章,表达对史明荣登大宝的赞美。
范文载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毫不犹豫拒绝:“宁死不写。”
“……”
史明得到消息,气得砸碎好些个华瓷美玉。
这些都是他以前见都见不到的,而今却可以肆意毁损。
“他要是不写,就杀他全家!”
内侍:“陛下,范文载除了一位发妻,府中已无其他亲眷了。其孙正在沧州任知府,已归服庆王世子。”
史明现在听到“庆王世子”就头疼。
要不是那个世子发什么讨伐檄文,他也没必要让范文载写文章。
“那就用他妻子的性命逼他就范!”
“遵命。”
范府。
范文载和老妻坐在书房等死。
忽有浓烟钻进门缝,屋外火光冲天。
外头有人惊呼:“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两人倏然起身,下意识想冲出屋子,却又同时停下,四目相对,彼此皆知对方选择。
范文载握住老妻的手,目中泪花隐现:“是我连累你了。”
范夫人洒脱一笑:“能死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整个范府都烧起来,熊熊火光涌出滚滚热浪,灼得人生疼。
府外守卫拼尽全力救火,火却越来越烈。
范文载和妻子端坐书案后,彼此双手紧握,从容赴死。
突然,有人从窗户翻身而入,在老两口惊异的眼神中,直接用手刀将他们砍翻在地。
又有两个人翻进来。
三人合力将两人救了出去。
趁城中混乱之余,范文载和范夫人被秘密送出京城。
范文载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妻子正端坐身侧,悠闲地看着窗外景色。
“你醒啦。”范夫人笑着跟他打了声招呼。
她鬓边布满银丝,在阳光照耀下,泛着沉静优雅的光泽。
范文载莫名其妙:“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范夫人倒是想得开,“反正是被人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那我岂非成了逃兵?”
范夫人白他一眼:“你要是觉得愧疚,就跟庆王世子学学,写几篇讨伐反贼的文章,不比死了有价值?”
范文载还是觉得自己气节受辱,遂掀开车帘,问车夫:“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救我?要带我去哪里?”
车夫一声不吭。
范夫人不由乐了。
“你有什么好急的,大不了还是一死嘛。”
范文载叹道:“这个‘金蝉脱壳’的伎俩若是传出去,岂非让天下人耻笑?”
“……”
数日后,马车抵达沧州。
范玉笙站在城门口,亲自迎接。
“孙儿恭迎祖父、祖母。”
范文载压抑心中欢喜,面上却冷哼一声。
范夫人就很实在,笑容满面道:“咱们阿笙长高了,也变俊了。”
“祖母风采一如往昔。”范玉笙由衷欢喜。
范夫人道:“咱们在马车上看到沧州的界碑,就知道是你做的事,我们家阿笙长大了。”
范玉笙笑道:“祖母和祖父一路劳顿,先随孙儿入城。”
入府后,待范文载和范夫人梳洗休整完毕,范玉笙前来请罪。
“祖父,请恕孙儿自作主张救下您和祖母。”
范文载斥道:“你的确是自作主张!你这么做,置范家清名于何地!”
范玉笙倏然抬首,双目迥然,掷地有声道:“难道在祖父心里,天下苍生还比不上范家清名吗!”
“你胡说些什么!”范文载气得胡子乱颤。
范玉笙毫不相让:“先帝贪图安逸,不顾天下百姓生死,致使四海九州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三皇子勾结天圣教意图逼宫,权欲熏心,同样不顾百姓安危。太子殿下看似仁厚,却在危难关头弃城而逃。祖父,这就是您要效忠的朝廷吗!”
范文载瞪目:“你是在为庆王世子劝我归服?!”
“祖父,您从京城一路行来,见到的都是什么样的景象,您可还记得?”
范文载沉默了。
“您若得了空闲,可以出去看一看沧州城,也可以去庆州瞧一瞧,如果这样依旧不能说服您,孙儿以后便不再说这些话了。”
范文载盯着他不说话。
“行了行了,刚见面就吵架,吵得我头疼。”范夫人打破沉寂,“阿笙说得没错,我还是第一次来沧州,老头子,你就陪我逛一逛。”
有她调和,范文载和范玉笙面色稍缓。
范玉笙道:“您二老早些休息,孙儿先去府衙处理公务。”
翌日一早,范文载养足了精神,在老妻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
马车从范府出发,往沧州城街市行去。
比起昔日的颓败,如今的沧州城连衽成帷,车马骈阗,一派热闹繁华之景。
范夫人掀起帘子,边看边笑:“哎呀,咱们家阿笙就是厉害,这才当了多久知府,就把沧州治理得这么好!”
“别往他脸上贴金,”范文载没好气道,“他要是有这能耐,还会投效庆州?”
范夫人不由笑了:“照你这么说,这庆王世子的能耐还真不小,要不然咱们家心高气傲的阿笙也不会甘愿当这个知府。”
“哼!”
马车穿梭过热闹的街市,又往沧州海港的方向驶去。
沧州海港经扩建后,尤为宏伟壮观。
海港平坦开阔,港口骈肩叠迹,马咽车阗,接连不断的车队沿着水泥官道,从庆州方向赶来。
港口上,卸货的卸货,装货的装货,无数货商、船工来来往往,如日方升,火舞耀杨。
金色的阳光映照海面,绚烂而夺目。
范夫人看着看着,竟无声落下泪来。
她笑着说:“真好。”
范文载喉头发紧,双目微红。
这样的盛世繁荣之景,他有多久没见到过了?
眼前的一切,与京城虚浮的繁荣不同。
京城的繁盛是由天下人供养出来的,沧州却是老百姓一点一滴辛苦耕耘出来的。
而这一切的背后,离不开掌管者的呕心沥血、宵衣旰食。
听说庆王世子才十七岁。
他才十七岁。
范文载沉默半晌,吩咐车夫:“去府衙。”
马车行至府衙,早有人通报范玉笙。
范玉笙、楼蔚、方临立刻出来迎接。
“范公,范夫人。”楼蔚行了一个晚辈礼。
范文载拱手道:“老朽见过沧王。”
范夫人亦回礼。
方临眼眶红红道:“小子问范公安,问夫人安。”
“这是方家阿临吧?”范夫人慈祥笑道,“没想到你也在沧州。”
范文载见方临眼中隐露担忧,遂安慰道:“方小郎不必担心,方侍郎此前因公务离京,未遭此难。想必他得知消息后,应该会赶来与你团聚。”
方临大松一口气,郑重道:“多谢范公。”
几人同入内衙。
范文载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的办公文件,不由颇觉新奇。
“这是什么?”
“这是季度报表,”范玉笙解释道,“需要呈送庆州的。”
“这又是什么?”
“这是制式公文,避免繁冗废话,便于办公。”
见范文载还要继续问,范玉笙不由笑道:“祖父,孙儿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不如我拿几本书册给您瞧瞧?”
“好。”
于是,范文载就携范夫人一起,在内衙寻了个小角落坐下。
范玉笙特意挑选几份文件和册子,交到范文载手上,说:“祖父,这些可都是世子殿下的心血,您仔细看。”
范文载不耐烦地挥挥手。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文件上,有些刺眼。
范文载一开始还没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倏地抬首去看。
他看到了明亮光洁的玻璃窗。
透过玻璃窗,他还看到了外头的小池与翠竹。
范文载愣住了。
他拍拍老妻的手臂:“老婆子,我是不是看错了?”
范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这……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指尖碰上一层坚硬而冰凉的东西。
范文载猛地低头去翻册子,然后指着册子上的一段话,默念出声:“府衙翻新,需木料、水泥、砂石、玻璃……”
“这是玻璃。”楼蔚忽然出现,笑着解释道,“是庆州工厂造的呢。”
范文载:“……”
活了这么多年,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井底之蛙。
楼蔚继续道:“范公和夫人要是感兴趣,可以去庆州新城看看。咱们沧州到庆州修了官道,马车快的话,半日就可抵达。”
范夫人果断道:“去庆州新城!”
范文载拗不过她,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得知范文载要来庆州,楼喻便吩咐人好生接待,不可怠慢。
“阿喻不打算亲自去见范文载?”霍延一边替他按矫,一边问。
“老人家好面子,我若亲自去了,他是该夸我好呢,还是该骂我好呢?”楼喻开玩笑道,“岂非让他为难?”
“太子弃城而逃,想必范文载已经对他失望,阿喻让人救出范文载,是想借他之名,招揽更多人才罢。”
楼喻颔首:“范文载桃李天下,门生遍布,若他在庆州的消息传出去,定会吸引不少人才。”
这就是名人效应了。
霍延手指微顿,却道:“就算没有范文载,凭殿下黜昏启圣之能,亦可做到群贤毕集、四方辐辏。”
楼喻自诩脸皮厚,却也被夸得脸红心跳。
“阿延,你都这么说了,我若不能做到,岂非辜负了你的信任?”
霍延眸色温柔深邃:“我信你。”
第二天,范文载携妻入庆州城。
接待人员是杨广怀。
不论是庆州旧城还是庆州新城,都令范文载和范夫人大为震惊赞叹。
对比庆州之外的乱象,老两口是真的心服口服。
杨广怀只充当解说,其余一句废话都没有。
参观完庆州城,杨广怀亲自将他们送至南门。
金乌西坠,流景扬辉。
他道:“天色已晚,范公与夫人不如在这歇上一晚,何必赶夜路?”
范文载意味深长道:“日星隐曜,长夜难明,老朽走一遭夜路,倒是遇见了光。”
杨广怀一笑,“范公保重。”
回到沧州后,范文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研读庆州相关书册,一次又一次被感动到落泪。
皇宫里,史明简直要气得吐血。
“找了这么多天还没找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数日前,范府失火,史明本以为范老头和他妻子葬身火海,虽觉惋惜,但心里头还是挺畅快的。
可万万没想到,灭火之后,他们居然没有找到尸体!
范府被围后,范府仆从全都被赶出府,府中只剩下老两口。
却未见一具焦尸!
火虽烧得旺,但后来救火还算及时,人不可能一下子化为灰烬的,毕竟范府书房都没烧尽呢!
所以,人到底去哪儿了?
史明派人全力搜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直到一篇《观庆赋》横空出世,天下为之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