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长空下,庆字军旗与霍字将旗倏然交织在一起。
楼喻心里升起一丝不舍,却又被强行压下。
为了保证前线粮草准备充足,楼喻几番勒令后勤必须到位。
庆州和沧州全都动员起来。
如今楼喻掌管四州,但真正能够发挥作用的只有庆、沧两州,宜州和吉州尚未开发。
开春之后,楼喻就派遣工匠前往吉庆草场建设牧场,又购买良种精心培育。
牛和羊除了可以提供肉食,还可以提供奶产品。
不过大盛没有喝奶的习惯,反而北境游牧民族的奶制品比较多。
牛奶和羊奶都是有营养的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楼喻打算在吉州建立一个生产加工基地,与吉庆草场对接,形成一个培育、生产、加工、运输的产业链,为四州百姓和将士提供更加丰富营养的食品。
元朝时的骑兵部队,为了能够远距离作战,就将新鲜的牛羊奶加工成固体粉末状,又将牛羊肉制成含糖或含盐的肉松。
奶粉和肉松随身携带,极为便利。
奶粉中含有乳酸菌和益生菌,肉松又是高蛋白,极为有效地保证了蒙古骑兵营养的摄入,维持他们的战斗力。
两者制作方法都很简单,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工序也不复杂,能够大批量生产。
只是吉庆草场的牲畜还没养成,楼喻只能用盐茶同达迩慕草原的牧民交易,换取大量的牛羊奶和牛羊肉。
他雇佣吉州的百姓为他生产加工。
吉州经历雪灾后,又无朝廷赈灾,这几年越来越萧条。
不少人南下来到庆州讨生活,但也有人舍不得故土,留在当地过着贫苦的日子。
两州离得近,往来又比较频繁,是以,吉州不少百姓都听说了庆州天堂般的生活。
他们对庆州不是不向往的,但重土难迁,老百姓宁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州府重新开始。
当“庆王世子雇佣劳工”的消息传至吉州后,吉州百姓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已经听过好多故事了。
只要给庆王世子殿下做工的,就没有一个不夸的。
现在吉州由庆王世子掌管,世子殿下还要在吉州招工,他们一定可以过得跟庆州、沧州百姓一样好!
吉州肉制品和奶制品生产加工基地火热建成。
为力求食品的干净卫生,楼喻特意制定了严格的加工标准,并规定了极为严厉的惩罚措施。
而宜州,作为庆州向西扩张的第一道门户,它的战略地位相当显著。
宜州往西,便是莱州。
如果楼喻想攻取莱州,后勤点设置在宜州肯定要比庆州合适。
距离近,就可以保证粮草及时送达,保证将士们不会挨饿受冻。
所以,宜州他是必须要牢牢控制在手里,并加以改建的。
湖州府衙。
知府段衡静静看着手中的文章,半晌没说话。
驻军统领裘光翘着二郎腿,嗤笑一声道:“两篇破文章有什么好看的。”
“范公笔锋犀利,如利剑刺喉。”段衡由衷感慨。
“现在沧州、宜州、吉州都归顺庆州,你有什么打算?”裘光皱眉问道。
段衡笑问:“你又是怎么想的?”
“要我说,那个庆州世子就是哗众取宠,以为让范老头写篇文章就能天下归心了?我觉得不靠谱。”
湖州经过流匪攻袭后,城内城外亟待重建,段衡和裘光一直忙于建设城池,无暇管顾外头光景,所以不知庆州和沧州变化。
经历一次流匪攻袭后,两人对湖州的管控更加严格,导致老百姓与外界往来很少,庆州的消息自然就无法得到有效传递。
裘光觉得《窃盗》写得挺合心意,史明那厮确实该骂,但是《观庆赋》就让他嗤之以鼻了。
可惜范公一世英名,竟成了他人攫取政治筹码的喉舌。
他根本就不信文章里写的东西。
段衡道:“但不管怎么说,庆王世子也算是皇室正统,确实有这个资格讨伐史明。”
“怎么,你还想效仿那三州软骨头知府,向庆州投诚?”裘光没好气道,“要去你去,我可不想听一个小毛孩儿号令。”
“我没这个意思,”段衡面色渐沉,“我只是在想,庆王世子如此大张旗鼓,必存谋取天下之心,咱们湖州会不会成为他下一个扩张的目标?”
裘光“嘶”了一声,陡然起身,“不行,我得去加紧布防!”
为了更好地守卫城池,段衡和裘光不仅训练原有的驻军,还强制老百姓一起,硬生生提升了湖州的战力。
他们的老百姓既能挥锄种地,又能举刀杀敌。
所以段衡和裘光并不太担心。
庆州能有多少兵力?就算远超他们,又能有多少战力?
裘光能力抗叛军,本身实力过硬。但他囿于湖州这块小地方,闭塞太久了,难免有些夜郎自大。
可他毕竟谨慎,虽轻视庆州,却依旧做了严密的部署。
五月廿八,庆军抵达湖州西门外三十里地,就地扎营。
正值夏季,烈日炎炎。
霍延和江波他们走的不是一条道,所以这儿只有步兵和骑兵。
主帐中,诸将商讨攻城对策。
“统领,殿下说要先试试劝降,咱们该怎么劝降?”李树问道。
霍延面容肃穆:“想让段衡和裘光投降很难。”
这两人意志坚韧顽强,轻易说服不了。
杨继安道:“那就找他们的弱点。”
“湖州城防守严密,外人轻易不得入内,咱们的人都没法进城打听。”周满开口。
更别提混进城中里应外合这类小伎俩。
霍延道:“湖州城南靠丘陵,北临水泊,唯西门和东门可攻,段衡和裘光定会将主要兵力集中在东门。”
“届时北门守备空虚,水师就能伺机攻城。”李树点点头,“这样也行。”
霍延摇首:“湖州临湖,以段衡和裘光的心性,不可能不培养水师。北门湖面定有水师防守,江统领他们若想突破水上防线并不容易。”
“不是说他们只有千余兵力吗?”李树不解。
霍延:“据可靠情报,湖州府今有兵力两千人,并不包括水师在内。”
这个可靠消息就是来自暗部。
懂的都懂。
李树问:“他们哪儿来的水师?”
“裘光集结了当地一些极通水性的渔民,加以训练,并充当岗哨。”
渔民本就常年在湖面上捕鱼,若有陌生船只,定能很快发现。
经过训练后,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又熟悉这片区域,算是北门的一道水上防线。
“这么说,这个段衡和裘光还挺有能耐的。”李树感叹一句。
“确实有能耐,不过我觉得还是比不上咱们殿下。”杨继安无时无刻不把殿下挂在嘴边。
霍延眸光渐变温柔。
“嗯,当然比不上殿下。”
段衡和裘光的想法是好的,但他们遇上的是庆州水师。
渔民队伍固然可以御敌,但那只针对同等级的小船队。
庆州水师的战船是工匠们精心打造的,船体坚固,速度也很快,根本不惧渔民们的小船队。
这一点,段衡和裘光根本无法想象。
当然,即便如此,霍延也不能轻敌。
他问:“你们谁去劝降?”
李树和周满都看向杨继安。
杨继安:“……”
他挠挠头,笑着道:“那我就试试。”
五月廿九,庆军至湖州城下。
裘光领兵站在城楼上,看向下方肃穆整齐的庆军。
这些庆军显然训练有素,与散漫的叛军流匪完全不一样。
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庆王世子。
两军对垒,气氛压抑凝滞。
庆军停留在弓箭射程之外,裘光一时也不好出手,只静静等着对方行动。
忽然,庆军中钻出一小群人。
为首的明显矮于其他人。
双方离得远,裘光看不清,只以为领头的是个小矮子。
却听一道清脆响亮的少年音传来。
“湖州的父老乡亲们,我们是庆州来的朋友!你们不用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
杨继安说一句,他身后的几十名战士就异口同声复述一句。
他特意挑了嗓门大的士卒,几十个人加一起,那喊声简直震彻湖州城,城中的守军和老百姓听得一清二楚。
湖州城陷入沉寂,众人互相对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城楼上的裘光:“……”
杨继安继续道:“段知府和裘统领都是朝廷的忠臣良将,如今朝廷被天圣邪教占据,他们枉顾纲常,行事不义,世子殿下特意来邀请二位一同勤王,铲除天圣邪教,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端本正源!整顿朝纲!”
庆军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雄浑的气势沉甸甸地压在裘光的心头。
他环视左右,见左右兵士皆神色动容,面红耳赤,不由心头一凛,大吼道:
“都别胡思乱想!咱们好不容易守住湖州城,要是到了庆王世子手中,他到时候守不住,受苦的不还是老百姓!”
他根本就不信庆王世子能守住手中的城池!
湖州城不能让出去!
他和段衡只是想在这乱世中护住这一方土地,只是想让老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他若拱手送城,日后庆王世子无能,让湖州陷于战火,那该如何?
他在湖州驻军中威严极高,兵士们闻言,皆转变神色,心有余悸。
是啊,他们好不容易守住湖州城,凭什么庆王世子想要就要?
他要了过去,能守得住吗?
一时战意迸发。
裘光心中满意,又对身旁众人道:“兵法有云,用兵之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你们倒是看看庆军,不过三千人,如何能攻破咱们的铜墙铁壁?”
周围兵士觉得很有道理。
兵法上都说,想要攻城的话,得用高于守军五倍十倍的兵力去换取优势。
庆军不过三千人,还没到城下,就会被他们的弓箭射死、滚木砸死吧。
这么一想,心中沉郁散去,士气陡升。
却听远处杨继安又道:“湖州的父老乡亲们呀,我想跟你们说几句心里话。咱们老百姓生活在这世道上,谁都不容易,谁都想过上好日子,可好日子去哪里找呢?
“我不知道你们每天吃什么喝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每天累死累活能赚取多少口粮,但我清楚咱们庆州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呀!
“以前他们过得苦,每天只能吃上两顿面糊糊,可是在咱们世子殿下的英明治理下,他们现在每天都能吃上三顿饭!而且餐餐管饱!他们不用没日没夜地干活就能赚到很多钱!
“就拿咱们当兵的来说,每三天就能吃上一顿肉!每顿都能吃到肚子鼓起来!如果大家伙儿愿意到咱们庆州来,一定也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少年清亮的话语掷地有声,震得湖州守城兵士和城内百姓再次心乱如麻。
庆州真有那么好?
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愿意跟着谁。
如果庆州真有这么好,如果庆王世子真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当然愿意让庆王世子管!
朝廷都没了,庆王世子又是皇室正统,跟着他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不少兵卒和百姓都被杨继安的话打动了,他们想着,与其打仗,还不如乖乖交给庆州来管。
实在是湖州的百姓过得太苦了。
段衡和裘光虽然兢兢业业,但湖州只有这么大一块地方,又非富饶之地,所以一直以来,湖州百姓都过得相当清苦。
又有段、裘二人的铁血政策压制,他们的弦绷得很紧。
裘光怒道:“别听他胡说!他们是骗子!等咱们真的到他们手上,到时候就任人宰割了!”
众人:“……”
心里面仿佛两方人马对抗,打得昏天黑地,一时分不出胜负。
眼见士气低迷,裘光咬牙切齿,倏地让人取弓箭来。
庆军在射程范围之外,普通弓箭自然无法射过去,但裘光臂力强劲,箭术不凡,又改良过弓箭,他自信能够射中庆军的旗帜!
霍延见他举动,便知他要做什么。
遂也取出弓箭,并未怎么瞄准,仿佛只是随意地一放,羽箭便如流星赶月,倏然钉在城楼的湖州军旗上!
鸦雀无声。
裘光的箭还没放出去呢。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在箭术一道上,裘光就是驻军心目中的神。
可就在刚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要知道,从下往上射箭,要比居高临下射箭难得多。
也就是说,庆军中那位射箭的将领,比他们裘统领的箭术还要高!
没想到庆王世子麾下竟有这等奇才!
裘光显然也始料未及。
他自诩箭术高超,未料今日竟棋逢对手。
说是棋逢对手,还有些抬高了自己。
裘光放下箭,朗声问:“不知是哪位英雄射的箭?”
霍延骑马上前,客气道:“在下霍延,乃庆州统领,方才雕虫小技,裘统领见笑了。”
离得远,裘光看不太清,但也隐隐感觉此人甚是年轻。
他倏然问:“霍?霍义将军是你什么人?”
霍延平静道:“正是先考。”
“你是霍将军之子?!”裘光震惊之后不由斥道,“你何故为一个藩王世子卖命!”
裘光实在惋惜霍延这样的人才。
他看完《观庆赋》后,只觉得庆王世子不过是哗众取宠。
得知霍延为这样沐猴而冠的人效命,怎么可能不扼腕叹息?
霍延毫不留情:“裘统领坐井观天,寒腹短识,不过是在做无谓之争。”
“裘统领!你这般死守湖州城,到最后受苦的还是湖州城的老百姓!”杨继安适时喊道。
裘光:“……”
说他目光短浅?!
裘光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怒红双目,大吼道:“尔等若是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气!”
这就是不想谈的意思了。
杨继安哑着嗓子说:“统领,我尽力了,这个裘光是个死脑筋,劝不了。”
“劝不了就不劝。”霍延下令道,“先回营地。”
回营后,江波和元铭也来了。
几人在帐中商讨攻城计划。
“既然他不愿归顺,就那把他打服了!”江波一脸悍然。
李树和周满也同意。
“好。”
霍延问江波:“江统领经验丰富,依你看,青龙湖面可会起雾?”
湖州南靠丘陵,北临湖泊,水汽格外充沛,若是春秋之时,经常浓雾弥漫,但如今是夏季,昼夜温差算不上太大,能否起雾谁也说不定。
不过湖州城有丘陵遮挡囤积水汽,夏季半夜或凌晨变冷,天时地利下,还是有起雾可能的。
江波道:“以前咱们船帮走南闯北,在湖州这边走过不少趟,确实经常看到大雾。”
尤其湖面上空,很容易积攒水汽。
“那就等。”
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庆军既无地利,也无人和,若想用最小代价攻取湖州城,只能依靠天时。
他们等了一天,全军在营地没有动。
裘光在湖州城内等得心急。
他走来走去扰得段衡都不安宁。
“你急什么,不打仗不是更好?”
裘光道:“我是怕他们憋着什么坏!”
“你不是说他们才三千人,根本攻不破你的铜墙铁壁吗?”段衡无奈道,“心急很容易失去判断力,你别把自己绕进去了。”
裘光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心里面总有种隐约的不安。
六月初一,寅时,霍延端坐主帐。
杨继安忽然跑过来,惊喜道:“统领,有雾气了!”
夜晚看得不甚明朗,但用灯笼照一照,还是能够依稀看到一点点水雾聚集。
霍延不由露出笑容。
收服人心有很多种方法,攻城的办法也有很多种。
但世子殿下更想要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湖州城,而非生灵涂炭、硝烟弥漫的湖州城。
霍延愿意为之谋划。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正面攻城是迫不得已才用的招数。
如果等不到大雾,他可能会选择强取,而今起了雾,他倒是可以用另一种方式。
正值夏季,天亮得早。
卯时初,微光将雾气呈现在众人面前。
霍延率兵前往湖州城,并带了投石机和震天雷。
他们行军悄然,因雾气遮挡,湖州城的守兵并没有发现他们。
霍延在投石机的射程基础上,估算出合适的距离,尽量保证震天雷只能扔到城墙,避免扔进城中,伤及无辜百姓。
一大清早,裘光起身看到外头的雾气,不由跟段衡调侃:“起这么大雾,估计庆军一个时辰内都不会来攻城。”
要是今天不出太阳的话,雾气会维持更久。
段衡心中也是一松。
能不打仗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两人话音刚落,城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如晴天霹雳,震彻整个湖州城。
二人急忙走出府,赶往东门。
未至城门,又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街上忽有人大声哭嚎:“天神发怒了!天神发怒了!”
一声起,声声起。
湖州城瞬间陷入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