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数万俘虏都暂由京畿驻军看押。
京畿驻军的统领是周满。
“将军,过两天这些俘虏要回西北了,咱们终于可以松快松快了!”副将笑着道。
圣旨已下,西北统帅已经确定,那些西北军不日就要返回西北,不用他们继续看着了。
周满瞥他一眼,“松快什么?还不快去操练!”
“是!”
忽有士兵来禀:“将军,有个俘虏说要见您。”
“他说见就见?”周满挥挥手,“不见!”
“他说他有西北军相关情报要告诉您。”
周满疑惑问:“他是谁?”
“就是汤贼身边那个军师,不知道叫啥名儿。”
周满眉头一皱,“行,带我去。”
俘虏的日子并不好过。
京畿驻军们餐餐管饱,他们却只能吃些淡如水的面糊糊。
罗逸本就瘦弱,经过这么多天,身体愈加形销骨立。
他正拿着铲子挖土。
因战乱,京城附近的道路都有些毁损,他们这些俘虏便都被拉来夯土修路。
周满站在不远处,眯眼看着罗逸的背影。
烈日炎炎下,青年全身的衣衫皆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背上,勾勒出倔强而又突出的脊骨。
他吩咐小兵:“去叫他过来。”
小兵应声而去。
片刻后,罗逸跟随小兵而来。
他面色极为苍白,走路时颤颤巍巍,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
却还坚持行了个标准的君子礼。
周满不耐烦道:“找我什么事?”
罗逸双眸幽深如墨:“此处人多眼杂。”
“行,跟我来。”周满转身就走。
他倒要看看这人有什么目的。
周满人高马大,又出身行伍,走起路来相当快,不一会儿就将罗逸甩出一大截。
为了跟上他,罗逸咬牙提速,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郁闷地看着周满的背影越来越远。
周满并没等他,自顾自先回到营房。
等了好一会儿,罗逸才晃晃悠悠地进来,一张脸白上加青。
“说吧,什么事儿?”周满当着他的面,咕噜咕噜灌下一大壶凉茶。
罗逸又饿又渴又累,身体一边像火烧,一边如置冰窖,难受得脑子都糊掉了。
他竟然问道:“能给我点水喝吗?”
周满:“……”
他怕这人话还没说就倒了,遂递给他一盏凉水。
罗逸匆忙饮下,仿佛沙漠里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绿洲。
“多谢。”
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长得清秀文弱,看上去极为无害。
但周满很清楚,能在汤诚身边当差的,哪可能真正文弱?
“说吧,西北军什么情报?”
罗逸不再废话,开门见山道:“西北军中有北境细作。”
周满:“……”
他嗤笑一声,故作不信道:“你说有就有?就算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罗逸淡定说:“我看出来的。”
“既然你看出来了,为什么当初不杀了他们?”
罗逸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周满被问住了,他不可思议道:“你是西北军军师,你为什么要留细作活口?”
“杀了他们,还有新的细作。”罗逸说道,“不杀他们,还能耍着他们玩。”
周满觉得他还挺贼,反问:“那你跟我说这个还有什么意义?”
罗逸眸色黯淡:“我已非西北军军师,日后也不会再待在西北。”
“所以你想交出细作的名单?”周满不动声色问,“你想要什么?”
罗逸坚定道:“我想见陛下。”
“……”
周满挖了挖耳朵,“你一个叛军俘虏,想见陛下?我劝你还是别白日做梦了。”
“细作名单……”
“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出来,更何况,我也可以吩咐人严刑逼问你。”
罗逸不由笑了。
“我听说西北的代统帅不过十几岁少年,呵,看来当今圣上也不过是个忌惮功臣的……”
“砰!”周满狠一拍桌,“你再乱说话,信不信老子削死你!”
罗逸挑眉,“我说错了吗?他放着定国公不用,却用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当代统帅,难道不是因为忌惮?”
“你懂什么?”周满冷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你入营时也不过十几岁,怎么,就允许你年纪轻轻被汤贼看重当军师,不允许别人十几岁比你更强?”
那些西北军要是真小看杨继安,恐怕到时候有他们受的!
罗逸:“……”
他不想继续争论,只道:“我想面圣。”
“陛下日理万机,没空见你。”周满似乎想到什么,忽然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你以后不在西北?你是俘虏,你不去西北去哪?”
罗逸说到现在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全身上下忽冷忽热,正要开口回答,突然眼前一黑。
“咚”一声,栽倒在地。
周满:“……”
他连忙吩咐小兵去请大夫,结果大夫前脚刚到,圣上口谕随后就来了。
周满头疼:“快让大夫弄醒他!”
罗逸醒了之后,便被带进了宫。
楼喻在勤政殿见到了他。
身形瘦削,面白如鬼,只一双眼睛里透着幽幽的光。
罗逸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见到楼喻。
当初楼秉登基后,楼喻和汤诚进行过数次交锋,罗逸一直帮着汤诚出谋划策,却从未占过半分便宜。
他内心深处对楼喻是佩服的。
但一想到楼喻对西北统帅的处理方式,便觉得如鲠在喉。
他们楼家人都一个样!
他盯着楼喻,楼喻也在看着他。
冯二笔不由呵斥:“放肆!胆敢直视天子圣颜!”
罗逸虚弱跪在地面上,垂首行礼:“罪民叩见陛下。”
“听说你想见朕,朕倒是好奇,你哪来的胆子?不怕朕活剐了你?”
楼喻没让他起身,罗逸便继续趴伏在地上。
“难道不杀降兵只是戏言?”他轻笑一声,“罪民相信陛下不会言而无信。”
楼喻挑了下眉,看向一旁坐着的霍延,问:“此人是西北军俘虏,你乃西北统帅,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霍延淡淡道:“他乃汤贼旧部,宜杀不宜留。”
“敢问定国公,您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空得一个统帅的名号,难道不觉得憋屈?”
罗逸根本不怕死,他就是不甘心。
霍延眸色霎时变冷。
“罗逸,别太自以为是。”
罗逸神色微惊:“你知道我的身份?!”
他猛地抬起身,看一眼霍延,又不管不顾地看向楼喻。
楼喻却噙着笑欣赏霍延发怒的俊脸,根本没在意他。
霍延沉声道:“你以为你为何能活到现在?就凭你为虎作伥的行径,你早该死上千百次了。之所以还能开口,不过是陛下顾怜你父亲忠义罢了。”
罗逸瞪大眼睛,傻傻望着楼喻。
楼喻却不看他,只对霍延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经历与你有几分相似,不忍他死而已。”
霍延心中泛起甜意,面色倏然变得柔和。
罗逸再傻都能看出不对劲了,更何况他并不傻。
他之所以苟活至今,是因为还抱着一线希望。
他能从楼喻各种惠民政策中看出,这位盛国的新皇会是一位胸怀广阔、爱民如子的仁君。
如果能求得新皇为罗家翻案,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可他没有办法见到楼喻,只能试图通过周满的关系实现愿望。
他来到勤政殿,本以为是周满在他昏迷后帮了他,现在想想,这应该都是昭庆帝的安排。
而昭庆帝和定国公的关系,或许并非自己所想的那样。
罗逸这才明白,为什么霍延会说自己“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确是错估了。
他不由苦笑一声,真心实意地再次俯趴于地,高声道:“罪民罗逸,恳请陛下为罗氏沉冤昭雪!”
楼喻这才转过脸看他:“朕为何要帮你?”
罗逸眼中燃着两团幽火:“罪民只是想求得陛下的恩典,罪民知道陛下厌恶于我,若陛下愿为罗家翻案,罪民定不再苟活于世,除此之外,罪民还有一物要献于陛下。”
“你是说西北军的细作名单?”
罗逸:“……”
他确实掌握了细作名单,可是听皇帝调侃的语气,名单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面色诚恳:“陛下英明神武,是罪民班门弄斧了。罪民的确做了不少错事,但先考和罗家其余人都是无辜的,罪民恳请陛下为罗家平反!”
楼喻却问:“当初汤诚明显失势,你为何还要跟随他?”
罗逸不假思索道:“罪民曾答应过他要一直助他,不能违背诺言。”
他何尝看不出汤诚的颓败之相?
可他发过誓,他必须要跟随到底。
楼喻颔首:“如果朕替你洗刷罗家的冤屈,但要杀了你呢?”
“罪民不过一条贱命,死不足惜。只要陛下还我罗家忠义之名,罪民定以死谢罪!”
只要罗家平反,他心甘情愿去死。
“好。”楼喻淡淡道,“朕可以为罗家翻案,但朕需要你去办一件事,办完再死不迟。”
“罪民愿意效劳!”
过了两日,杨继安等将领向楼喻辞行,率一众西北军前往云州。
罗逸留了下来。
在楼喻的命令下,翻案的效率极高。
最后证据一汇总,真相大白。
众人无不惋惜。
罗侍郎明明是忠君之人,却被自己效忠的君主给冤杀了。
真惨。
罗家名誉恢复,罗家曾经被发配、被充作官妓的男丁女眷当然也可以回归正常生活。
但遗憾的是,罗家除了罗逸,已无一人在世。
因为接受不了欺辱,罗家的女眷们竟都已经含恨自杀了。
罗逸哭得不能自已。
暗部搜查罗家血脉时,了解过罗家女眷们的遭遇,那些遭遇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楼喻看罢,更加坚定废除官妓这一制度的计划。
官妓,说白了,就是为了取悦官员而存在。
官员们觉得自己身份高贵,寻常娼妓会玷污自己,遂想出这样一个法子。
官妓有的是从小培养的,有的是官宦获罪,由家中女眷被充入进去的。
从身份上来说,那些罪臣家的女眷更能“配得上”狎妓的官员。
然这个制度的存在,对女子何其残忍?
不管罪官是否无辜,这些罪官家中的女眷基本都是无辜的。
因为她们没有参政议政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