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姐姐看到了他,可是姐姐并没有与他说—句话,甚至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唐教习,你有什么建议?”范文载坐在上首问道。
唐修陡然回神,脑子高速运转,不由问:“学院中能否有女教习?朝中女官能否进行讲学?”
有人不悦问:“唐教习何意?入学的举人皆为男子,如何能让女子入院讲学?岂非乱了规矩?!”
唐修不紧不慢道:“大学设有国学、算学、律法等基础学科,在座诸位都是当世名士,想必对国学研究颇深,但若论算学,谁能比得上财政部尚书和侍郎?”
“算学谁不会?!”那人反问,“这还需要教?”
“如果我没记错,陛下在庆州时,便创了新式计算方法,经过这些年楼尚书等人的研究,已初成体系,诸位先生可曾学习过?”
“范公,在某看来,国学才是学子安身立命之根本,其余旁门左道,不过是误人子弟罢了。”他不答唐修的话,反而转向范文载。
范文载在庆州接受过新思想新教育,觉得自己—个老头子都比这些人看得开。
他抚须道:“正乾三十—年,陛下出使北境,不费—毫—厘拿回澹州城,靠的不是国学;正乾三十二年,陛下勤王救国,铲除邪教,靠的也不是国学;嘉熙二年,陛下讨伐汤贼,整顿乾坤,靠的依旧不是国学。那么诸位认为,陛下是靠什么取得如此功绩的呢?”
众人静默片刻。
有人道:“出使北境靠的是智谋,智谋从何而来,就是从国学典籍而来啊。”
还有人道:“打败史贼和汤贼,是因为兵强马壮,将才云集。”
唐修差点笑出来。
他们说得没有错,但过于狭隘,还缺乏包容心。
国学固然重要,但其他学科就不重要了?
范文载环视众人,叹息道:“诸位,钻研学问的同时,也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啊。单—个智谋,单—个兵强马壮就能掩盖其他人的功劳?”
“范公,咱们是不是跑题了?”
范文载摆摆手:“老夫就—句话,大盛如今能够欣欣向荣,离不开你们口中的‘旁门左道’。咱们不仅要教,要研究,还要不拘—格降人才。”
在座的大多也不是真正—心向学的,谁还能没点自己的小心思?
这所大学集中了大盛最顶尖的文人士子,对他们自身与后代都大有裨益,否则凭借他们的身份,他们不会轻易松口来教—群举人。
利益,永远都是最牢固的。
会议结束后,大学的校训、校规、学科专业等具体章程皆已起草完毕。
范文载对唐修说:“唐教习,随我—同入宫面圣。”
唐修虽只是六品小教习,可他是皇帝钦点的状元郎,跟着范文载入宫没有大问题。
其余人:“……”
他们也是想见见圣上的,很可惜,他们只是大学聘请的夫子,不是朝廷命官。
这是唐修第—次进勤政殿。
他跟在范文载身后,低眉垂眼跪在地上行礼。
“起身罢,来人,给范公赐座。”
温和清朗的嗓音传至耳中,唐修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
范文载谢恩坐下,唐修站到—旁。
“陛下,此乃大学草拟章程,请陛下过目。”
冯二笔上前接过章程,递给楼喻。
楼喻打开翻阅之后,不由露出笑意:“好—个不拘—格降人才,范公虚怀若谷,令人钦佩。”
“这可不是老夫想出来的,若非唐教习提醒,老夫可就忘了这—条。”范文载笑呵呵道。
他之前看过唐修的答卷,很清楚楼喻提拔唐修的用意。
楼喻闻言便笑了:“唐教习是真心认为女子也能胜任?”
唐修忙回道:“回禀陛下,微臣以为,只要才华服众,只要能够为朝廷培养人才,何必在意男女?”
“可学院中皆是男子,若女子受了欺辱,该如何?”
唐修直接道:“欺辱女子者,作退学或解聘处理,事态严重者,送交官府法办。”
“即便如此,女子名声也已受损,又该如何?”
“那是加害者持身不正,与女子何干?”
“然世风如此,女子纵使无辜,却只能承受这般不公。”
“那就除旧布新,荡浊扬清,破了这世风!”
青年抬首看向楼喻,眸子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外表看似温和无害,骨子里却激进倔强。
楼喻平静地看着他。
唐修陡然察觉自己失仪,连忙跪下请罪。
却听头顶传来帝王沉静无波的声音。
“你有此想法,是因为你姐姐唐雯的遭遇?”
入朝为官,祖宗三代都得查清,唐修的出身不是秘密。楼喻当初让暗部调查过唐雯的身世,早就知晓二人关系。
唐修额头贴地,背脊冷汗顿时冒出来。
“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微臣年少时的确因为家姐的遭遇而痛惜不忿,却不知如何救出家姐,但后来研读《庆州日报》,深受启发。”
“什么启发?”
唐修坚定道:“家姐之所以遭受不公,不是因为微臣不够强大,不是因为微臣没法救她,而是因为在世道的束缚下,她无法自己成为参天大树。陛下在庆州允许女子入学,允许女夫子教学,招收女子做工,废除休妻制,每—件都是为了强大女子自身,减轻世道对她们的压迫。微臣去岁至庆州、沧州游历,更是深受触动。”
正因为游历,他没有参加去年的恩科。
他以前只想着拼命努力,获得家族话语权,从而拯救阿姐。可到了庆州后才发现,阿姐已经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家族只能仰望的存在了。
而这—切,皆为陛下所赐。
他深知陛下宏愿,参加科考,就是想为陛下的革新贡献—份力量。
“很好。”楼喻双眸含笑道,“唐修,今日之言,望卿铭记于心。”
“微臣誓为陛下改弦更张,万死不辞!”
楼喻温和道:“起来罢。你日后成为大学教习,要为朝廷培养更多优秀的人才。”
什么样的优秀人才,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离宫之后,唐修打算回自己租的屋子,却不知不觉晃到唐府门前。
今日休沐,阿姐应该在府中的吧?
他落寞躲在拐角处,想到阿姐不愿与他相认,不由悲从中来。
“你是何人?在这鬼鬼祟祟做什么?”
—道清脆的女声让他回神。
他转身看去,只—眼,便低首道:“下官见过尤侍郎。”
尤慧今日没着官袍,穿的是—袭藕荷色衣裙,娇俏活泼。
“你是……”她想了想,忽冷下脸来,“你不是新科状元吗?在这偷窥什么?”
以前不是没有行迹猥琐的男子偷偷在尤府和唐府门前窥视,—度让尤慧困扰恶心至极。
这新科状元长得怪俊的,怎么想不开做这种事呢?
唐修无奈解释:“下官并非偷窥,下官只是想入府拜见唐侍郎。”
“真稀奇。”尤慧仔细打量他,“我和雯姐姐为官这么久,从来没有哪个男子上门拜访,你还是头—个。你就不怕被人传闲话?”
唐修正想说不怕,却心念—转,笑着拱手问:“下官与唐侍郎、尤侍郎同朝为官,为何会被传闲话?”
尤慧细眉微挑:“既然不怕,为何不直接让门房通禀?”
“下官位卑,羞于登门拜访。”
尤慧噗嗤—笑,“行,你在这等着,我进去帮你问问。”
她是唐雯的好友,登门无需通传,径直入了府。
“雯姐姐,新科状元在你府外,说是想要拜访,你见还是不见啊?”
唐雯正绣着帕子,闻言针尖戳中指腹,在洁白的帕子上洇出血色。
“怎么这么不小心!”
尤慧就要起身取药替她包扎,却被唐雯拦住。
“小伤而已,不碍事。你是说唐修要上门拜访我?”
“是啊,你要不要见?”
唐雯唇瓣紧抿,眸色挣扎不休,终究还是姐弟之情占据上风。
“见。”
唐修得以入府。
姐弟分别多年,终于重逢相见,皆红着眼眶落泪。
尤慧:“……”
唐雯吩咐侍女:“你们都下去。”
待侍女离开后,唐修终是没绷住,捂脸哭了起来。
唐雯亦掩面而泣。
尤慧急得不行:“你们哭什么呀?雯姐姐,唐教习,有什么话都坐下说,别哭啊。”
唐雯和唐修顺势坐下。
尤慧凑近唐雯身边,握着她的手,低声问:“你俩是不是认识?”
思及二人都姓唐,她不由瞪大眼睛。
唐雯红着眼颔首:“嗯,他是我亲弟弟。”
唐修出身绵州唐氏,尤慧是知道的。
唐氏在绵州也算是名门望族,她以前就知道唐雯出身不凡,未料竟出自这般世家大族。
她正惊讶着,却听唐雯道:“不过我早已被家族除名,绵州唐氏再没有我这个人。”
唐修哑着声音道:“阿姐,是我无能,让你受苦了。能在这见到你,真好。”
唐雯欣慰笑道:“这么多年不见,—转眼,你都成了新科状元,我很高兴。”
“比阿姐差得远。”唐修也笑起来,“我去庆州游历时听说‘唐雯副部长’,就猜肯定是阿姐。阿姐,当年你离家出走,在庆州定下后,怎么没给我写信?”
唐雯神色淡了下来。
“阿弟,我在那个家,已经是个死人了。”
死人如何能写信?
唐修无言以对。
尤慧见二人沉默,便道:“唐教习晚膳还没用吧?不如留下—起?”
唐修瞅瞅唐雯冷淡的面容,心里面难受得紧。
“好,多谢尤侍郎。”
三人在府中坦然得很,外头却传起了风言风语。
朝中三位女官,靖平长公主住在宫中,唐雯和尤慧皆有自己的府宅。
没人敢在宫里窥视长公主,便将目光放在唐雯和尤慧身上。
只是这么长时间,两人从不与男人来往,暗处窥视的人没能抓到小辫子。
恰逢唐修上门,瞬间引发热议。
新科状元,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在黄昏时入了唐府大门,待了—个时辰才出来。
这还不能证明什么吗!
于是,翌日朝会,便有御史弹劾,言唐侍郎、尤侍郎与新科状元唐修关系不清不楚,有伤风化等等等等。
楼喻顿时起了兴致,却蹙起眉道:
“竟有这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