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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门(2 / 4)

管家脸上阴晴不定,指着院子里的小凉亭说,您不嫌蚊子多,就在那里坐吧。

露生点点头,走到凉亭里面,捡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又向管家道:“我要一壶热茶。”

管家皱皱眉头,过了好久,丫鬟端了一盘茶果出来。茶是好茶,居然是参茶,露生一尝这苦茶,心里便苦笑,这种茶他从前喝过,为金少爷出头去求各位老爷,别人就端参茶出来——意思你要坐就坐,我家没有亏待你,也别装什么晕倒了、气病了,一杯不够还有一壶,这样滴水不漏的手段才是豪门居高临下的闭门羹。

荣德生未必厌恨他至此,只是这些当差的和荣家上下一体、是荣家脚下的青苔和泥土,他们的怨恨反比老爷还多几倍。

这壶参茶没能踩痛露生的心,却吊起了露生的精神,教他心明眼亮。他从石桌石椅未曾擦拭到头的灰迹里,瞥见了荣家这整个八月的焦灼,荣家又化成另一道石桌的灰迹,露出江浙财团人心离散的样子。这些木雕泥塑自有一张嘴巴,七嘴八舌地告诉坐在身上的美人,告诉他那扇关闭的门里都在说些什么事——门关得愈紧、窗户掩得愈牢,它们的嘴巴也就讲得越来劲。

他们怎样难为求岳、怎样在背水一战和各自保全之间摇摆不定,露生也全听到了——自己也奇怪怎么听得这么清楚,说起来像鬼故事似的,一盏茶喝下去,慢慢回想起来,原来荣公馆将他拒之门外的情形,很像当年的金公馆。

他几乎忘了这种被人嫌恶的感觉。

一生说起来虽然很长,可一个人要被折磨得垮掉、或是伤口愈合,其实都一样,不过就是两三年。这一瞬间露生有些恍如隔世,黄粱一梦的感觉,以为自己应该伤心垂泪,心中却是静无波澜。想起刚才汽车上沈月泉和徐凌云的神情,反而为他们难过,难过他们个个都是良善中的良善,歉疚让他们也连带着忧心。

再举头去看洋房楼上紧闭的窗户,不知该怨还是该怜——背水一战,谈何容易?有背一次,没有背第二次的,这些人却是背了三番五次,就是个钢筋也拧折了。战完了日本战美国,战完了美国还要战内斗,谁能禁得住这样你拉我扯的折磨?这时候要他们不恨、不乱、不愁,那可真就是个个都是圣人了!

想到这一节,不敢想下去,想起蔡廷锴欲言又止的那句话,终于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怪罪自己不应该因小误大。难怪这话没有说出口,着实伤人!

他勒住自己的念头,不叫自己跟这些无头乱想缠住,将茶杯重重放下——丫鬟来续水他也不知道,里头滚烫的开水溅出来,只听旁边“嘶”地一声,露生吓一大跳,回头一看,文鹄在他背后甩手:“我不能喝这个茶吗?”

露生诧异片刻,方知他是伸手来拿茶杯,却给自己烫着了,心里的乱头绪被这一惊全都吹散,定了定神,“你怎么在这儿?”

文鹄:“我刚才就在这。”

露生看看他又看看门:“你也不许进去?”

文鹄无所谓地点点头:“金参议叫我回去,我本来要走,看见你来了,也不理我,我在你后面打蚊子,打了好久。”

——这些黑帮子弟另有一种逻辑,不进去就不进去,在底下站着就是,反正金参议要是死在里头,这荣公馆就好等着血流成河了。

露生瞧见他眼里的戾气,不禁莞尔,“这里都是自己人,守不守都一样的,你跟我回去罢。”

“不在这里等吗?”

露生心中主意已定——荣家和金家有情无仇恨,求岳留在这倒无需担心,况且他坐在这又不是为了示威,只是要看明局面如何。眼看着天色渐暗,里面亮起灯火,仆人也端着饭菜进去,便知这事仍有转圜的余地。

“回去罢,”他把茶杯放回盘子里,心中又明亮一些,“看来一时半会这里商量不出结果,无谓叫丫鬟们跟着熬虫。”

口里虽然说着回去,其实是在旅馆和荣公馆两头游荡,昼伏夜出,失家的猫一样,文鹄尽职尽责地跟着白老板,感觉他受打击过大,很有可能要疯。他不知此时许多事情乱纷纷地堆在露生心头,却是虱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加上一个求岳挂着他的心,坐在那里想倒不如走来走去地想。

等看到求岳从孙夫人那里出来,露生的一颗心落了地,他在月光里看见求岳的背影,骤然发现求岳瘦得这样厉害,一年多来的奔波劳碌让他看起来像个发育过猛的少年,走起路来手脚摆荡——露生的眼泪几乎掉下来,微风拂水一样的柔软的心疼。又看见荣德生伛偻的背影走在求岳身边,心中更生出酸楚,荣公馆的失礼全都不计较了。

他心里的主意到此全都打定,这时候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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