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亥:“那世子跟我来。”
吴亥带着燕燎往前走,走到前方不远一棵树下,指着一块地方让燕燎看。
燕燎靠近树干,看到树干上有一块儿被小刀刻着个“止”字记号。上手一摸,树皮还很柔软,“止”字边上也很干净,的确是新刻上去不久的记号。
吴亥淡淡说:
“世子难道认为我会和一群人一起过来?我当然是让其他人先进去打探。我手下的人会留给我信息,在哪里要发生什么,我都能知道。
若是如这般留下‘止’字记号,则意味着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危险,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我自然不会再往里走。”
燕燎目光闪烁:“你可真是小心翼翼。”
吴亥淡然:“那是自然,为人臣者,如履薄冰。”
这话说的…
燕燎以为吴亥是在说他自己与司马宗的关系,蓦然间心就软了。燕燎道:“你又何必要给司马宗做事?司马宗这人…不行。”
司马宗就是个软柿子,真要出了点事让他慌了神,除了他那溺爱着的宝贝儿子,什么东西他都舍得丢。
一个没本事的人,偏偏还爱充面子,恐怕这次也是知道了吴泓景在找人,想和姑苏王攀一波关系,帮着一起找。
燕燎冷笑:“司马宗也真是敢想,就不怕自己肚子太小,吃不下这么大的货吗?”
燕燎着实看不起司马宗。
行了。吴亥心说他先前准备好的说辞已经不用说了,人家燕世子都帮自己想好了。别说,跟吴亥准备在野树林里遇到燕燎后拿出来糊弄的说辞也没差多少。
燕世子就是这样,两年了,一点也没变,就相信着他愿意相信的东西。
吴亥沉默不言,两个人没了话说,燕燎的目光就忍不住在吴亥负手背在身后的长弓看。
这孩子是真喜欢弓射。燕燎硬生生逼着他学了十年的剑法,到头来,他还是悄悄在练弓。难道有些东西真的是天生骨子里带来的,无法改变?
“这辈子我和吴亥,在咸安城的王宫里,依然会重演上辈子那一幕吗?”燕燎内心有些动摇,可他再也没法对吴亥凶狠起来。
两年前的除夕,燕燎就暗暗决定了,若是再遇到吴亥,一定会好好对他。
叹了口气,燕燎说:“我们走吧。”说完率先迈步,踩在枯残的落叶上。
吴亥知道燕燎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后的长弓上打转。
吴亥背在身后的手,一直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白玉沁凉,生生被吴亥揉出温热,可燕燎却没有说他一句,只是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这态度和当年第一次被燕燎发现自己偷偷练弓时差得太远。
吴亥小时候体质不好,但凡受了点伤,哪怕是轻微的擦伤,肌肤上都会留下痕迹,久久不易消退。
练弓这种事情,拉弦撒放,最容易伤到虎口与拇指,早晨吴亥要跟着燕世子一起练剑,终于被燕世子发现了手上的伤口。
练弓的事情暴露,燕燎是勃然大怒的,没有理由的勃然大怒。
吴亥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练弓会惹得燕燎生那么大的气。
惹燕世子生气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燕世子会毫不留情的降下责罚。
燕世子先是让吴亥把偷偷藏着的弓交出来,当着吴亥的面,面若寒霜,徒手一寸一寸把弓折成了木屑;再问出是谁给了吴亥这么一把弓,派人把送吴亥弓的人罚去刑堂,受刑半月有余;最后是对吴亥本人的惩罚…
折完弓后,燕燎说:“拿起我给你的剑。”
吴亥听话地握紧了剑,但他害怕暴怒之态的燕燎,握剑的手微微有些不稳。
这又惹得燕燎不快了。燕燎一刀把吴亥手中的剑劈到地上,连带着吴亥都跌倒在地。
那天前夜刚刚下了雨,地上冷的水和着稀泥,稀烂粗糙的泥割破了吴亥的手,把他的衣服污得一团糟。
燕燎冷厉至极,簇亮双眸怒火中烧:“废物,捡起剑,站起来,打赢我。”
这是怎样的强人所难?吴亥怎么可能打的赢燕燎?
吴亥不动,燕燎握刀的手连青筋都开始暴起,燕燎冷笑:“怎么?你只会在背后偷袭吗?”
吴亥:“……”
不,他没有偷袭,他只是…想用更适合自己的方法,保护自己。
燕燎抬头望着天,仰天怒道:“凭什么是他?凭什么是这个软弱的废物!”
吴亥低眉敛目,漂亮双眸里一片灰郁。
是的,他不配。
从出生起,所有的人,包括十月怀胎将他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娘亲都说,“你低贱”,“你没有价值”,“你是个累赘”。
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需要他。因为,他只是个低贱的、软弱的、废物。
陷在稀泥里的手握成了拳,灰暗的目光中一瞬间闪过一丝强烈的不甘。吴亥捡起剑,摆好姿势,冷漠地向着燕燎。
燕燎挑眉,上扬的眼角夹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哦?”
于是,吴亥从泥地里站起来,摔倒,站起,摔倒,站起…一遍一遍,反反复复。
吴亥知道他打不赢燕燎,可是…他宁愿一遍遍倒在污泥里,也不愿意燕燎拿那样的眼神看他。
吴亥不想让燕世子灼灼的双眼…像看一滩烂泥那样看着自己。因为他会疼,装着心脏的地方,会疼得比燕燎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还要疼……
一次次的摔倒,一次次的站起来。
就是这样愚蠢又无用的坚持,竟然取悦了燕世子,让燕世子的心情好上了些。
吴亥知道燕燎的心情好了些。
因为燕世子终于不用那样让他难受的眼神看着他了,甚至,燕世子冲跌在地上的自己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有力,握住脏兮兮的自己,狠狠一拉,把他从污泥里拉了起来。
“去刑堂领罚吧,从今日起,每日剑术的训练加强一倍…”燕燎平稳了气息,忽然又淡淡说了一句:“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堂堂正正,什么时候再去练弓吧。”
吴亥:“……”
吴亥望着自己与燕燎叠在一起的手,望着自己手上的泥与血,把燕燎的手也沾染上污垢…他忍不住掀起一抹复杂苦涩的笑意。
燕世子,你既然决意要侮辱我,为何又来主动染上我身上的污浊?
你这样…只会让我,强烈地生出一种…将你彻底染黑的冲动。
想让你也染上我的颜色,想让你也知道,坐在烂泥里,是什么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想让你…想让你…
那年那日的天气与今日很相像,阴郁,沉闷,快要降下一场大雨。
燕燎走着,奇怪身后怎么没有动静,一回头就见吴亥还站在原地,依然保持背手的姿势,正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直盯着自己瞧。
这眼神过于幽暗,里面的情绪深沉的吓人,是燕燎看不懂的浓烈深邃,但直觉很危险!引得燕燎眼皮狠狠一跳,当下条件反射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燕燎:“……”
吴亥敛下眼敛,唇角绽开笑意。
燕燎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他已经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燕燎忽然很烦躁。他对吴亥持了近乎十年的敌意,身体本能地会觉得不安。虽说决意了要改,但显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拧着眉头,燕燎又走回吴亥的身边。他向吴亥伸出了手。
吴亥盯着眼前的手:“…?”
燕燎淡淡说:“你身上容易受伤,刚刚拉弓,让我看看手指破了没。”
这话刚落,吴亥浑身都是一麻,树林上空一道闪电划过,不小心炸到吴亥心里似的,使他心脏剧烈跳动起伏。
燕燎拧眉:“一直背着手,是受伤了?”
吴亥不言不语,只是看着燕燎伸向自己的手。
燕燎嫌他麻烦,骂道:“怎么现在这么乖了?刚刚不是还跟我耍嘴皮子?”说着主动搭上吴亥的胳臂,把他藏在身后的右手拉了出来。
没有受伤,吴亥戴了扳指。
“哟,这不是很聪明的戴了护手的扳指吗。”燕燎眉头舒展开来:“既然没受伤那就走吧,跟你说过多少遍,男人不要这么软弱。”
吴亥紧紧盯着燕燎的眼睛,看着燕燎上手摸了摸自己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又毫无波澜地松开了自己。吴亥快速跳动的心脏慢慢恢复了常速:“他忘了。他果然又忘了。”
树林里起了薄雾,一丈外看不清树影。
燕燎摇头:“天助齐熬,他不想被人打扰。”
淅淅沥沥的雨从天上掉下来,燕燎对吴亥说:“估计咱们一时转不出去,也找不到人,不如先找个地方等雨停吧。”
吴亥:“从方才开始,你就一直在绕圈子。”
燕燎闭眼,怒道:“那你倒是带路啊!”
吴亥袖中藏着小刀,周围几棵树上是他半个时辰前刻上的记号。吴亥说:“这林子不太对劲,还起着雾,不等雾散我们只能在里面瞎转。”
燕燎每次杀了人,都觉得身上粘着洗不干净的血,这会儿雨水落到身上,打湿衣服,膈应地他浑身不舒服,连带着脾气越发暴躁,猛地抽出刀:“那本王就把这些树全砍了!”
吴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想什么呢世子,您想换把刀就直说。”
燕燎:“……”
方才破了围攻燕燎的那群侍卫布下的阵法,吴亥沉思:“这树林里是被布了阵法?什么阵法能使人鬼打墙般一直在原地走不出去?”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之事?未免太过荒唐。
燕燎道:“这就是握奇之术,自开朝后,握奇之术就被有心人掩埋抹去了。”
吴亥皱了皱眉,有些心动。这可真是了不得的东西啊……
燕燎问吴亥:“你可知道为何姑苏一带如此富庶,大安都能舍得把那块地割出来分给吴姓作为诸侯封地?”
吴亥摇头:“不知。”
“那是因为,当年司马一族可以在乱世中迅速脱颖而出、统一王朝,吴氏一族功不可没。”燕燎沉声道:“百年前,风后传人与吴门有说不清楚的渊源。”
嘲讽一笑,燕燎冷冷道:“可惜,吴门贪婪不义,战乱平定后,回到姑苏就把风后传人锁在了禁地,告诉皇帝高人已死,握奇秘术从此失传,实则是贪私,把人留在自家藏着。”
吴亥内心惊异,悄悄打量起燕燎。他不明白,燕燎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若真如燕燎所说,姑苏吴门藏了这么厉害的人物,必然会把消息封死了吞肚子里,他一个远在漠北的世子,怎么会知道这等王室秘闻?
说起来,吴亥早就觉得燕燎很是奇怪,因为燕燎总能知道一些常人所不知的秘密……
雨越下越大,燕燎的脸色越来越黑,只差身上冒出一团不悦的火。
幸运的是,穿过眼前的薄雾后,吴亥和燕燎看到了一棵奇高奇大的树。
这树极其粗壮,树干差不多有三四人手拉着手环臂抱住那么大。
燕燎:“…这树该有千年岁了吧?”
吴亥脸色有些难看。
外源的树林不会有树龄这么久远的树木,能长成这么大的一棵树,估计这里已经是树林的中心位置了。所以,他们看似在绕圈子,实则一直在向树林深处挪动。
这所谓的握奇之术,简直玄妙到令人可怕。
燕燎转了一圈,高兴道:“吴亥,这树死了,树心已经空了,我们可以进去避雨。”
此时天已经快要完全黑下去,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沦为黑暗,届时候伸手不见五指,若还在树林里游荡,一定很不安全。
可是…吴亥嫌弃地看着这粗劣的栖身之处,根本不想在这里避雨。
燕燎:“天快完全黑了,我们既没有火折子,又不熟悉地形,还下着雨起着雾,就先在这避一避吧。”
说完燕燎弯身,取了刀探向空洞出来的树洞。
燕燎:“咦…”
吴亥也走过来:“怎么了?”
燕燎笑了:“这里住过人,里面有干柴。”
这是真正的好事!这种树林子里面住的人,极大可能是齐熬他们。
吴亥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种地方住下去。
燕燎却已经钻进了树洞里。
别说,这树洞里还稍微被人布置过一番,加之是树心中间,就是下雨也滴不下来,实在是不错的避雨场所。
燕燎上辈子行军在外,什么简陋的地方没住过,能有个这么干爽的树洞,相当不错了。他见吴亥还直愣愣杵在外面,嘲笑他道:“怎么了?嫌弃地方脏乱?贵公子不想屈尊下架?”
吴亥面上冷淡,不带点感情地看着燕燎:“世子真是说笑,我身份卑微,您都能待在这,我有什么不能待的。”
燕燎啧了一声,后悔自己干嘛要说这种话。
燕燎咳了声,生硬道:“什么卑微不卑微的,在本王眼中,世人就分两种,好人,还有坏人。”
树洞里的一小堆干柴被燕燎拢到了中间,角落里还贴心的放着打火的火石,这下燕燎心情可好多了,一边打火,一边招呼吴亥:“来吧,你身上也湿透了,跟我一起进来烤烤火。”
吴亥:“……”
吴亥是真心不太想进去。
吴亥发现燕世子是个很奇特的人,他明明是漠北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尊贵骄纵,有些时候却大咧地…毫不讲究。
哦对了,燕世子在方山涧里还搞了个秘密小洞天呢,真是叫人意外的闲云野鹤般的爱好。
但,真要说的话,燕世子玩起来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么不讲究吗。
其实也是,吴亥自嘲一笑。像燕世子这样的人,华贵天成,骨子里都是热烈的真实,不需要刻意诉说出身,光是他所做出的事,就足够让人忍不住尊敬他了。
反而…是那些不受人喜欢的人,才会时时刻刻端着身份,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看到他们高洁干净的模样。
吴亥还是不动,燕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真的讨厌死自己了吧,比起地方脏乱,和自己待在一块儿才更加让他不舒服吧。
燕燎拨动着已经燃起的柴火,暖橘色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脸庞、脖颈都晕上暖意。燕燎低声说:“你进来吧,秋夜凉,别又染了风寒。”
吴亥又被戳到最不想回忆起的深刻往事,他一直隐忍在温和平静下的阴戾险些都要压抑不住,只差恶狠狠地拉起燕燎,逼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毛病,这么时冷时热的耍着人玩真的就这么有意思吗!
深呼吸一口气,吴亥终于是弯腰进了树洞。
燕燎掀唇一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吴亥:“你进去坐。”
等吴亥进去坐好,燕燎坐到对着洞口的那一方,将风口挡在身后。
吴亥觉得自己的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正被放在燕燎波动的柴火里煎烤,另一半则还在树洞外的雨里继续浇淋。
柴火生好,燕燎把手放在火上烘烤。他难受极了,他每每杀过人,是一定想要净身的,哪怕没有干净舒适的新衣更换,也想擦拭身体,自我暗示一般把被自己亲手夺走的生命从身上冲刷掉…
叹了口气,燕燎盯着自己的手看。
吴亥也盯着这双手看。
噼里啪啦的柴火燃烧跳动着,暖色火光下,燕燎身上凌厉的锐气被减化了大半,甚至有一种悲悯的温柔。
越是强大的人,在人前暴露出温柔,就越像一种蛊惑的勾引,越能勾起痴心妄想之徒心中蠢蠢欲动的浮躁。
比如吴亥,他同样被秋雨打湿,本该和燕燎一样,衣裳紧贴,冷意裹身,可他…浑身上下可耻地燥热起来。一向引以自豪的理智头脑,正不受控制地回味着挥刀掌握他人生死的绝烈的强大的男人。
吴亥低下头,让火光掩饰他眼底不能说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qe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