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清峰忙揉了揉头,直坐起来,咳了两声才敢接通。
“二叔?”
“你……你……你……”电话里苍老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你还嫌不够丢人?!”
“什么?”
“我这边的朋友都知道你的事了!你干什么呢?还嫌不丢人?!”
“我……怎么了,二叔?”
“书!书!书!咳……”二叔连咳着骂道,“你爸临走的时候就说,你不是这块料就别往圈里扎……我就说不是,你妈……你妈就硬给你推进去的……咳……都在笑话你你不知道?!”
“……确实……会有一些非议。”樊清峰像是被敲了一闷棍一样,恍惚着揉起额头,“但多数读者还是爱看的吧……”
“狗屁不通!”二叔骂得却更加厉害了,“从文法到历史常识错误,你把你爸的脸都丢尽了!快删掉!!快!!咳……”
樊清峰手一垂。
也没挂电话,就这么垂了下去。
他还能听到二叔的声音,但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此时,那些最初被删掉的评论却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还有会场上同志们诡异的笑容。
小邓的难堪……
狗头。
樊清峰脑筋儿一麻。
此时好像突然悟到了狗头的含义。
他扶着床起身,挪到客厅,勉强接了杯水。
咕咚咕咚喝了半口却又呕了上来。
“……”
他扶着书柜干呕片刻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二叔的电话已经挂了。
但微信上的链接却早已发来很多。
樊清峰并没有点进去,只一划关了微信。
闭目缓了片刻。
接着疯了一样用力地点开了作家后台。
嗡!
未缓过神,电话便再次响起。
是小岛。
樊清峰接了电话,只虚叹一声。
“诶……”
“清峰……你……还好吧?”
“诶……”
“是不是不舒服?”
“没……你……你说……”
“我……操……”小岛似是有些哽咽,“你在家呢吧,我去找你吧。”
“不……不用……”樊清峰要去拿杯子,手一抖,却碰碎在地,他也不管,只问道,“野犬……如何……”
“我去找你,见面说。”
“我问你……”樊清峰干吼着说道,“野犬,如何!”
“……”小岛顿了很久,才低声答道,“现在是2200。”
“哈……”樊清峰反倒笑了,“代我……恭喜他……不日……我请他来……指导我……”
“没必要没必要。”小岛急促道,“那我现在过去了啊……”
“我说了不必!”樊清峰再次干吼一声,气力却是很快不支,“什么事……说……”
小岛硬提了一口气,再开口,却也没有分毫气势。
“……清峰,这本书,恐怕,还是牵扯到了一些历史虚无主义的问题……”
“是我的错……我不该引导你那么写……”
“总之你先好好休息一段……”
“《陨落与新生》暂时屏蔽……”
“这不是完结,只是暂时休整……”
“清峰……你在么清峰???”
“清峰?!!”
……
樊清峰再次醒来。
已是病床上了。
灯半开着。
旁边是吊瓶架。
还有两个男人谈话的声音。
樊清峰半梦半醒地听着,一个是小岛……另一个……应该是小邓……
“林编辑……你们太过分了。”小邓的声音很不甘,“有必要把樊老师折腾成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岛一个劲地道歉,“责任全在我……”
“你这……抱歉,我这情绪也激动了……拼成这样,应该是樊老师自己的意思……”小邓好像坐了回去。
“我至少有一半责任。”小岛也随之叹了口气。
“那另一半就是我了……”小邓颓丧地说着,“这边大家议论樊老师很久了……我早该反应给他……但每次看他……那么认真,努力……我的错……林编辑……是我的错……”
“你们……你们……”樊清峰努力地抬起手,瞥向那两个人影尽力说道,“你们……都是……好样的……没错,都没错……”
“樊老师!”
两人连忙来到床边,将樊清峰的手扶了回去。
小邓满眼泛红,小心翼翼说道:“大夫检查过了,就是血压问题,外加过于疲惫,脏器有些顶不住,养养就好,没大事……”
“没……没通知我母亲吧?”樊清峰抓着小邓的手,瞪着眼睛颤颤问道。
“暂时还没有……”
“别告诉她……”
“一定,一定……”小邓说着向旁边一让,“这位是起航的林岛夫主编,是他拨打了120,同时第一个冲到您家里……”
“辛苦了,小岛。”樊清峰颤颤向小岛的手摸去,“一路走来,辛苦了,我不是个好作家,但你一定是个好编辑。”
林岛夫咬着牙将樊清峰的手掌轻叩在自己手背:“说什么呢樊老师,您好好养身体,咱们有的是时间。”
正说着,敲门声传来。
“小邓,樊主席醒了?”
“你等等……”小邓忙探身道,“是协会和文联的同志……都很关心您……”
樊清峰的呼吸顿时粗重起来。
“走……都……全都走!”
“别动气樊老师。”小邓忙让林岛夫将樊清峰扶住,自己跑到门口道,“樊老师现在不方便,明天吧,等我通知。”
外面的人群呜呜隆隆起来。
也听不清说什么,总之那声音慢慢淡了。
影子也都没了。
不。
还留有一个。
“我也不行么。”
一个年轻的声音问道。
……
樊清峰眉色焕然一抬。
林岛夫连忙俯身道:“是安西通知的野犬,我也是刚刚才知情。”
小邓也向樊清峰投来询问的目光。
樊清峰点了点头,冲林岛夫道:“帮我把床摇高一些。”
当李言踏进门的时候。
肉眼可见,樊清峰老了许多。
褪去了最初的油腻。
现在似乎只是个……
糟老头子罢了。
林岛夫拍了拍有些局促的李言后,便同着小邓走出了病房。
“野犬小朋友。”樊清峰挥了挥手,勉力一笑,“坐。”
李言行至床前,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樊老师,医生说您没事,外面的人也都很关心您。”
“呵呵。”樊清峰干笑道,“你在外面,听得清楚,背地里没少笑话我吧?”
李言低头不语。
“对了,还要恭喜你啊。”樊清峰眉色一扬,“我之前查过了,你这个成绩,已经称得上是作家了,加油啊,虽然我到现在也不喜欢你的文字。”
“我也一样。”李言笑了笑。
“哈哈。”樊清峰也难抑地笑了,看着李言一字一句说道。
“他们都捧我的时候,只有你骂我。”
“他们都笑我的时候,只有你正视我。”
“现在想来。”
“从始至终,大约只有你把我当成了一位作家。”
“谢谢你,我很感激。”
“但也要提醒你。”
“做人这样是不行的。”
“今后,藏着点真实的想法。”
“跟大家一样,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何必呢。”
“不必啊。”
“抱歉樊老师,就算是这种小观点,我也站在您的反面。”李言点头道,“有资本特立独行,是作家少有的福利了,我要好好享受。”
“哈哈哈……”樊清峰笑得不行,“总之……谢谢你来看我……等我稍微好一些,自会公布封笔。”
“赌约不是改了么?”
“好了,不说了,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樊清峰摇着头苦笑道,“现在想来,我也许第一天就知道自己的水平了……只是我自己不愿相信,不愿意放下被读者真心喜欢的感觉……现在想想,那些喜欢大概也是欺骗吧。”
“不全是,有人真心喜欢的。”李言比划道,“子曰啊,墨笑旋啊,什么的。”
“好了,我已经这样了,够了。”樊清峰挤着笑道,“野犬,你赢了,樊某心服口服。”
“不,我没有。”李言定睛道,“《陨落与新生》已经被屏蔽了,所以它永远无法度过它的首日,首日订阅更无从谈起,我永远没法赢您了,樊老师。”
“……没必要如此安慰,真的,没必要。”
“那我问您。”李言迎上半步,“把未来交给我,交给我这样的作者,我这样的书,您甘心么?”
“……”
“不管怎样,您依然不喜欢我的书,依然厌恶现在的网络文学,您承认么?”
“……是的。”
“所以,就都交给我们了?可以么?”
李言抬起双臂,狠狠地瞪向樊清峰。
“不仅是您樊老师,我也超级不爽很多书……”
“不,不是很多,是80%……不,90%的书……”
“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人看那些辣鸡……”
“我不甘心,我不愿意,我不服。”
“一定是我写的不够好,一定是该好的书写的不够好。”
“虽然这话有些大……”
“但我相信,我写的每个字,都在改变未来。”
“要赢过更多我讨厌的人,击败更多我讨厌的书……”
“我要未来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我知道我还不配说这种程度的话……”
“我还只有挣扎在温饱线的资格……”
“所以没对任何人说过,任何人。”
“我知道您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我只敢对您说。”
“就是这样,樊老师。”
“不爽我,不爽起航。”
“那就来干死我,来改变起航。”
“倘若您痊愈后还有心力。”
“我随时恭候新书。”
“言尽于此。”
“静候书归正传。”
此时的樊清峰,早已闭目仰靠,热泪滑下。
他只虚弱地点着头,不停地点着头。
直到李言开门离去,依然在点头。
小邓进屋见状可就慌了。
“樊老师……那小子怎么你了?!”
“我想,应当是……救了我。”
樊清峰枕在床头,流着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