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吹,陆安民走在城墙上,看着南面远处传来的微微光亮,夜色之中,想象着有多少人在那里等待、承受煎熬。
他的心绪混乱,这一日之间,竟涌起万念俱灰的念头,但好在早已经历过大的变乱,此时倒也不至于纵身一跃,从墙头上下去。只是觉得黑夜中的泽州城,就像是囚牢。
这几日时间里的来回奔走,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李师师那日求情的原因。他已经历许多,感受过妻离子散,早过了被美色迷惑的年纪。这些时日里真正驱使他出头的,终究还是理智和最后剩下的文人仁心,只是未曾料到,会碰壁得如此严重。
这等乱世之中,任何势力每一次大的运动,都是赤果果的权力斗争,都要包含权力的上升与下降——这才是最直观的东西。但由于秩序的失去,此时的权力斗争,也早变得简单而粗暴,不仅如此,简单粗暴的背后,是更加快捷的见效,权力一上手,只要能够使唤得动人,无论金银、女人、富贵荣华,都将在一两天内迅速实现。早已不像武朝仍在时的盘根错节,就算一人倒台,瘦死的骆驼也能比马大。
军队在这里,有着天然的优势。只要拔刀出鞘,知州又如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白日里的一巴掌,打掉了他苦苦积累的权威,也将让那些依附于他的人,迅速地离开找出路。在这样的时局、孙琪的默许之下,想要反抗是很难的——甚至于根本没有可能,对方根本不介意杀人。陆安民能看到这些,便只能把牙齿和血吞下,只是心中的愤懑和无奈,则更多的堆积起来了而已。
对付黑旗、清理内患,可杀错,绝不放过……说得漂亮,实际上,谁不是在揽自己的权力!孙琪接管了泽州,往后泽州便要成为他手下的势力。虎王朝堂几拨人:文臣、皇亲、武将。除了有文臣痕迹的一拨人苦苦地经营民生,其它两拨,又有谁懂治地安民的?
这几年来,虎王周围的皇亲国戚,几乎是肆无忌惮的划地而居,过着将周围所有东西都看做私产,随意掠夺打杀的好日子。看见了好东西就抢,看见了合眼的姑娘掳回府中都是常事,有格外残暴的将治下县城玩得十室九空,实在没人了跑到其他地方探望,要各处大臣孝敬的,也不是什么奇事。
而手有重兵的武将,只知掠夺圈地不知治理的,也都是常态。孙琪参与过早些年对小苍河的征伐,军队被黑旗打得鬼哭狼嚎,自己在逃跑的混乱中还被对方士兵砍了一只耳朵,从此对黑旗成员格外残暴,死在他手中或是黑旗或疑似黑旗成员者不在少数,皆死得苦不堪言。
在这两年风声鹤唳到处都可能是黑旗奸细的风声里,他反倒因此而受重用,从此一路升迁。这次泽州以孙琪为主,他手段严厉狠辣,私下里却又何尝不是在大肆牟取私利。养兵要钱粮,有了兵,就能滚出更多的钱粮来,几年来的军队大都如此运作。然而陆安民经营数年,稻子这样不顾后果的一割,泽州城,便难复旧观了。
眼下死一批人,可能平民还不太反应得过来。这一批上层士绅死了之后,城里的运作要出大问题,权力的空缺将导致大打出手,再死一批,到时候习惯了刀兵的泽州便是武力说话,混混横行。整个泽州城,也就真的要乱起来、垮下去了。
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此时的泽州城于他而言,犹如囚牢,看着这一切,已经无能为力。不过,当看见昏暗中城墙上出现的那道身影时,陆安民还是在心中苦涩地笑了一下。
“知州大人。”
“这么几年不见,你还真是……神通广大了。”
“便是在京城时,师师找些关系,也能在夜里上城墙一趟的。陆大人,您这几日奔走,实在不易,您尽力了,不要再……”
“不要再什么?呵,我不是为了你们,你们不是唯一关心这城中子民的人,你们……呵,我说错了,你们其实也不关心这城中子民,我才是唯一关心的人……师师姑娘,你来安慰我,又是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
看着前方披着薄斗篷,在昏暗中出现的女子,陆安民一时间心情激荡,语带讽刺。只见师师微微低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我……嗯……只是来谢过陆知州的……”
她说完这句,与陆安民并排而站,扭头望向城外。陆安民笑了一句:“哈,你总不会是以为本官要跳城墙,上来阻拦我的。”
师师微微低头,并不再说话,陆安民神情苦涩,心绪极乱,过得片刻,却在这安静中缓缓平息下来。他也不知道这女子过来是要利用自己还是真为了阻止自己跳城楼,但或许两者都有——隐隐的,他心中却愿意相信这一点。
远处的山和微光影影绰绰,吹来的风就像是山在远处的说话。不知什么时候,陆安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是我失态了,我只是……君子远庖厨,闻其声,不忍见其死。有些事情就算看得懂,终究心有恻隐,家破人亡,这次很多人,可能还反应不过来,便要家破人亡了……”
“陆知州,您已尽力了。”
“尽力……对着那些当兵的,我没力气,尽的什么力……”他顿了顿,平静说道,“李姑娘,你坦白说,今日过来,有没有存利用我的心思?早几日呢?”
这句话说出来,场面安静下来,师师在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有的。”
陆安民笑着望向城墙外:“好受吗?”
“多数时间不好受。”师师回答,过得片刻,补充道,“晚上做梦,都不好受。”
“那……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陆安民看着她,斟酌片刻,“我说的那位,他真的还活着吗?”
师师那边,安静了许久,看着山风呼啸而来,又呼啸地吹向远方,城墙远处,似乎隐隐有人说话,她才低声地开了口:“景翰十四年,那人杀掉了皇帝,他决定杀皇帝时,我不知道,世人皆以为我跟他有关系,其实言过其实,这有一些,是我的错……”
轻柔的语声,在风里浸着:“我当时在矾楼之中做那等事情,说是花魁,其实无非是陪人说话给人看的行当,说风光也风光,其实有的东西不多……那时有几位儿时相识的朋友,于我而言,自不一般,其实也是我心中盼着,这真是不一般的关系。”
“宁立恒是这其中之一,他是最不寻常之人,我一开始反倒不清楚。我那几位好友,多是京城小吏、落魄书生,李师师既然是京城花魁,又是这般不寻常的好友,偶尔与他们相聚,自然也能帮到他们些许……我心中存了功利的心思,如今想来,反倒并不纯粹。如今想来,那终究是我年轻无知,太过自大了。”
“至于立恒,他从来不需我的名声,只是我既然开口相邀,他偶尔便也去。一来二往,我将这关系做给了别人看,实际上我于他而言,却未必是个多特别的人。”
昏暗中,陆安民蹙眉倾听,沉默不语。
“……到他要杀皇帝的关口,安排着要将一些有干系的人带走,他心思缜密、算无遗策,知道他行事之后,我必被牵连,因此才将我计算在内。弑君那日,我也是被强行带离矾楼,后来与他一道到了西北小苍河,住了一段时间。”
“我那时早习惯了以言语动人,他杀景翰帝,乃是因为右相府的事情,这些事情,如今在中原也早已不是禁忌。右相一系当初忠贞为国、拳拳之心可鉴,景翰帝倒行逆施,我也心中愤慨,但总想着,不见得这样你就能杀皇帝、要造反。如此冲冠一怒,你又能做到什么?我与他辩论争执,不过,他也毫不相让。”
师师面上流露出复杂而缅怀的笑容,随即才一闪而逝。
“其实,以他的性情,能行这种事情,心中早已将各种情由想过无数遍,哪里是我这等整日浸淫风花雪月的肤浅女子可以辩倒的。这是他心中大事,不会对一女子让步,我劝说无果,便离了小苍河,在他的安排下,去了大理,后来,带发出家。”
她话语说得平静,陆安民的情绪,其实也已经安静下来,此时道:“你选了出家,未必没有他的原因吧?”
“或许有吧。”师师笑了笑,“举凡女子,仰慕英雄豪杰,人之常情,似我这等在矾楼中浸淫长大的,也算是多见了别人口中的人中龙凤。然而,除却弑君,宁立恒所行诸事,当是最合英雄二字的评价了。我……与他并无亲密之情,只是偶尔想及,他乃是我的好友,我却既不能帮他,亦不能劝,便只好去到庙中,为他诵经祈福,赎去罪孽。有了这样的心思,也像是……像是我们真有些说不得的关系了。”
“所以……你终究还是选择了帮他。因为他确是英雄。”
师师摇了摇头,眼中涌起浓浓的苦涩和悲凄,她闭了闭眼睛,然后睁开,言语犹如梦呓:“后来西北大战,女真亦南下,靖平之耻,他在西北对抗西夏,再抗女真,三年小苍河大战,我在大理,亦被震动……天下倾覆,汴梁百万人,以一个骗子守城,中原一败涂地。谁又做到过他这等事情,以西北贫瘠数城,抗天下围攻,至死不降……”
她说起这个,望了陆安民一眼,眼中像是有火焰在烧。陆安民也不禁点了点头:“没错,没人做得到。”
小苍河三年大战,小苍河击溃大齐进攻何止百万人,即便女真精锐,在那黑旗面前也难说必胜,后来小苍河遗下的奸细消息虽然令得中原各方势力束手束脚、苦不堪言,但只要说起宁毅、黑旗这些名字,许多人心中,终究还是得竖起大拇指,或感叹或后怕,不得不服。
“小苍河大战后,他的死讯传来,我心中再难安宁,有时候又想起与他在小苍河的论辩,我……终究不肯相信他死了,于是一路北上。我在吐蕃见到了他的妻子,然而对于宁毅……却始终不曾见过。”